法國女作家杜拉斯説過:“如果我不是作家,我會是一個妓女。”當然,這個一生姿態飛揚的女子最終還是“正確”地選擇做了作家。這裏所説的正確,是指遵從主流價值的選擇。不用説,絕大部分人都會認為妓女與作家之間判若雲泥。即使拋開道德評價,單從功利的角度來看,作家可以藉由作品流芳後世,而妓女紅火的日子也就是那麼幾年,所以選擇當作家比當妓女更為明智。
無獨有偶。在中國南北朝時期,有一個娼家女子在顛鸞倒鳳之隙,向身邊的人説:“為後何如為妓樂。”——做皇后還不如當娼妓快樂呢。這個女人可不是沒吃過葡萄硬説葡萄酸,她就是北齊武成帝高湛的皇后——胡氏。她這句話是向她以前的兒媳,同樣淪入娼門的北齊後主高緯的皇后穆氏説的。
作家或許總是喜歡做出些驚世駭俗的事,所以,杜拉斯的宣言會被視為率真、原生態、個性。更何況,杜拉斯説這話時正在埋頭創作,而不是到街頭攬客。而胡氏在作出上述總結時,正操持着皮肉生意。想來,芸芸眾生都是鉚足了勁拼命往上爬,而一個曾經貴為第一母親的女人卻貪戀污濁的泥沼,確實驚世駭俗得可以。正因為胡皇后這一句話,她被世人扣上了“淫”這頂中國人最不屑的帽子。
這個女人不一般。
胡氏嫁給高湛時,高湛還只是長廣王。胡氏叫什麼,史書中沒有記載,只知道,她出生於名門望族。南北朝時期非常看重門第,胡氏父親一支是安定胡氏,在門閥士族裏面雖然排不到前幾位,也算名門;她的母親是范陽盧道約的女兒。范陽盧氏,是中古時期聲名赫赫的四大家族崔、盧、李、鄭之一。當時,這些大家族的兒女們尊貴得很,一般人家是高攀不上的,即便是皇族想要染指,也得費一番周折。反觀高家,高氏江山的開山鼻祖高歡號稱出身渤海高氏,可是這個出身經不起嚴格推敲。所以,倘若不同門閥士族聯姻,他們本質上還是草根,説話辦事,都沒有底氣。因此,高氏與胡氏聯姻,除了看中胡家女兒的相貌以外,應該也與她爹媽累世門閥的背景有關。
關於胡氏還有一個傳説。據説胡氏還沒出生時,有一天,一個遊方僧人突然登門造訪,神色詭秘地對主人説:“此宅瓠蘆中有月”。再問,就一個字也不多説了。多年以後,胡氏被冊封為皇后,胡家人這時才回過味來,原來,那僧人是説,我們胡家要出一個皇后啊。“瓠”是胡的諧音,“蘆”是盧的諧音,月亮則是皇后的象徵。除此以外,還有另外一種解釋,瓠蘆就是葫蘆。盧氏懷孕待產,大腹便便,正像一個大葫蘆。瓠蘆中有月,也就是説,盧氏的肚子裏裝着一個月亮。月亮是皇后之瑞,這就暗示,這肚子裏的孩子,以後是貴不可言啊。
當然,這可能只是政治家們一種慣用的造勢手段,當不得真。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胡氏在進入高家時是一個典型的名門閨秀。在她作為長廣王妃時,史料也並未記載胡氏有什麼不檢的評議。想來當時高湛當時上有皇帝,自然還不太敢胡作非為,對胡氏應該還有幾分尊重和呵護。胡氏性情大變應該是從高湛當了皇帝之後。
北齊皇室的男人中,除開山老祖高歡和他的兒子高演外,幾乎個個都是禽獸加神經病,高湛也不例外。561年,高湛從哥哥們手裏接過了皇位後,長廣王妃胡氏隨即被冊封為皇后。坐上這個“母儀天下”的位置,也算大富大貴了。可惜,胡家小姐並沒有找到幸福。在胡氏新冊為皇后的那一天,按一般?廷慣例,高湛理應在胡氏寢宮歇宿,然而這位皇帝卻在那一晚以兒子相逼,強佔了他的寡嫂李祖娥。那個夜晚李祖娥的欲哭無淚自不用説,胡氏在那天晚上一定是被傷透了心。此後高湛的惡行並沒有收斂。他放着眾多的妃嬪不去寵幸,偏要以折磨李祖娥為樂,李祖娥因為懷了高湛的孩子,覺得無臉見人,生下女兒便親手淹死,高湛大怒,當着李祖娥的面把李祖娥唯一的兒子一下一下打死,又把李祖娥打得遍體鱗傷後扔進護城河中。
胡氏是胡人之女,本沒有漢人那麼多的禮俗限制,再加上這樣一個丈夫,她的性格必然產生扭曲,不管是出於報復,還是破罐子?摔,胡氏開始墮落了。
第一個男寵是高湛的親信和士開。和士開的先祖是西域胡人,本姓素和,不但長得面目俊秀,善於逢迎,而且多才多藝,談得一手好琵琶,倒也是個不錯的人選。
高湛知道這事後,並不吃醋,還有意成全他們。和士開善使一把鐵槊,胡皇后説她也想學槊,高湛便命和士開教她。這樣便有了便利條件,胡皇后與和士開眉來眼去,乘機調情,兩情相悦。
高湛對胡氏如此縱容,可能有理虧成分。想來,高湛當上皇帝,胡家多多少少出過一些力,現在高湛當皇帝了,便冷落胡氏。而胡氏到底也為他生兒育女,他自己或許也感覺不好意思,於是不追究胡氏的胡天海地。還有一種可能,高湛自己就是個淫亂之人,或許覺得淫亂根本不算什麼事。
和士開是一個對政治極為熱衷的人,很受高湛寵幸,再加上胡氏的寵愛,他在外朝內廷都極有勢力。但是老謀深算的和士開並不滿足於此,他想盡快靠攏太子高緯,為將來留一條退路。於是他勸高湛及時行樂,把皇位禪讓給太子高緯,將國事委託大臣,自己當個有權不幹事的太上皇。高湛言聽計從,當真安排了“禪讓大典”, 禪位於10歲的兒子高緯。三年後,高湛因酒色過度而亡,年僅32歲。胡皇后被尊為皇太后。高湛臨終之際,向和士開託孤。從此,他大權獨攬。
高湛已死,江山也已收入囊中,和士開同胡後的私情,更是無所顧忌。朝中許多大臣對此深為不滿,上奏皇上,要求處死和士開。但高緯年少昏庸,不敢怎樣。但胡後的二兒子,琅琊王高儼對這個飛揚跋扈、大權獨攬的胡人早就看不上眼,更無法容忍朝野喧喧,都在傳播他母親與和士開的醜聞。於是,他?胡後的妹夫馮子琮合謀,設計將他殺死。胡太后又悲又氣,但也無可奈何。這件事讓高緯看到了弟弟的才能,於是又設計殺了高儼。胡氏雖然看慣了殺戮、背叛、死亡,但自己的情人和兒子之死應該還是讓她感到了針刺般的痛。
和士開死後,胡氏生命裏出現了一個很大的空當。因為懼怕高緯遷怒,朝臣裏沒有人敢靠近胡氏,她難免覺得寂寥。有一天,她出宮散心,結識了寺廟裏的和尚曇獻,兩人經常在禪房私會。胡氏對曇獻極其大方,不但把國庫裏的金銀珠寶多搬入寺院,還將高湛的龍牀也搬入禪房。最後,為了掩人耳目,胡氏索性以講經説法的名義召百?僧人進宮,曇獻當然也在這百名僧人之列。二人的關係宮裏的人早已看出端倪,甚至有人遙指太后,稱曇獻為太上皇。
沒有不透風的牆,這話最終傳到了高緯耳朵裏,但他並沒有太往心裏去。直到某一天,高緯入宮向母親請安,見母親身邊站着兩名新來的女尼,生得眉清目秀,姿色十分美豔,不覺垂涎萬分。當夜,命人悄悄宣召這兩名女尼,逼其侍寢,可是兩名女尼抵死不從。高緯大怒,命宮人強行脱下兩人的衣服,一看,原來是兩名男扮女裝的少年僧侶,是曇獻手下的小和尚,生得十分漂亮,被胡太后看中,帶回宮中淫樂。胡太后怕高緯知道,才讓他們?扮女尼入宮。高緯又驚又怒,一下子明白了母親的穢行,第二天就下令將曇獻和兩名小僧斬首,將太后遷居北宮,幽閉起來,同時頒下詔書,沒有他的允許,誰也不能同太后見面。從此,胡氏便在寂寂深宮,當起了錦衣的囚徒。
胡氏本以為自己會這樣終老而死,沒想到,有一天,有使者求見。胡皇后見慣了高姓皇族殺人如麻的手段,以為自己的親生兒子要對自己下手了。結果,使者進得門來,只是承皇帝的旨意,要把她接回去。原來是皇帝終究念在母子情深的份上,赦免了母親。雖然如此,胡後對兒子的疑慮仍然沒有打消。胡氏如此,後主高緯對他的母親?也是時刻提防着。每次去胡後那裏,宴會上的食物,高緯都不敢嘗——怕她毒害自己。
這母子二人,時刻保持着客氣而又相互防範的距離,誰也不肯主動向對方靠近一步。
高緯即位時,腐朽的北齊政權已經風雨飄搖?他自己仍然荒淫無道,自稱“無愁天子”,結果,在繼位12年後,即公元577年,北周大軍壓境,高緯慌忙將皇位傳於自己8歲的兒子高恆,然後帶着高恆等十餘人騎馬準備投降南方的陳朝,途中被俘。北齊政權轟然倒塌。
鳳墜九天,胡氏與她的兒媳——高緯的皇后穆黃花,直接從雲霄之上墮入十八層地獄。只不過,高氏的後宮原本就是一個修羅場,所以亡國對於胡氏來説或許只是從地獄的十七層墜到第十八層,其間沒有什麼分別。
胡氏一行人被俘至長安以後,周主為了彰顯自己的仁德,並沒有馬上對高氏的殘餘下手。但是,養癰遺患這個道理,誰?知道。所以,9個月後,高緯與兒子高恆一起被辣椒塞口而死,終年僅23歲。其他高姓男子也多以謀反罪被誅,女人們有的被賞賜給王公貴族做妻妾、做奴僕,有的被放出宮去。對於那些養在深閨、肩不能提、手不能擔的女人們來説,自由就是死亡的同義語。據説,被釋放出宮的那些北齊女眷們,有一部分流落到益州,也就是現在的四川,靠賣“取燈”為生。所謂取燈,就是將木頭削成小木片,然後,將硫磺塗在木片頂端,摩擦生火。其形制,類似於現在的火柴。
胡氏,這個前朝的太后,也在被遣之列。她不想去賣取燈,她想起了女人最原始的資本。當時胡氏不過四十餘歲,風韻猶存。就算自己不行,還有自己的兒媳婦,高緯的正妻,不過二十餘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後主皇后穆黃花。於是,在北周首都長安城最繁華的大街上,一座青樓拔地而起。昔日兩位皇后成為妓女,自然不缺恩客。好奇心,窺視欲,還有別的説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讓長安男人們競相前往。生意興隆之際,胡氏興奮地對穆黃花説:“為後不如為娼,更有樂趣。”正是這句話讓她不得翻身。
事實上,這句話是在什麼情況下説的根本無法考證,但是卻成了胡氏寡廉少恥的鐵證。
胡氏怎麼死的,無跡可尋。有一種説法是她在無日無夜的狂歡中,髓竭而死。也有人説,人老珠黃之後,門前冷落,車馬稀少,沒了男人,她抑鬱而終。在正史中,胡氏得到了善終。可是,怎樣死的又有什麼關係。“欲”字是這個女人身後留下的“墓誌銘”。
胡太后無疑是史學家筆下的“黑典型”。但是,人們只忙着批評一個女子的行為,卻不考慮這行為是發生在什麼環境下,其中是否有很多難處和內情。
人之初,性本善。每一個人出世時都是雪白的。胡氏出身名門,所受的教育應該也是大家閨秀式的,想當初,她必定也是嬌羞如花,清純如水。只可惜,她生錯了年代,嫁錯了男人。人的一生,若沒有好的開始,就很難再好起來。胡氏是婚姻的失敗者,可她卻不甘心做生活的乞丐,於是就必須尋找宣泄口,而當時的環境無法提供更好的出口,所以她不得不沉溺於欲。
從胡氏嫁入高家,到國破家亡,流落市井,她從來都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我們倒真的希望青樓為妓是她真心的選擇。
北齊胡太后的言行讓人不禁想起法國皇帝路易十五,他説了一句:“我死之後,哪管洪水滔天。”但是,胡氏應該與路易十四有着本質的差別。她既沒有牝雞司晨的野心,也沒有禍國殃民,只不過選擇了自己認為最合適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