説起經典的國產青春電影,一下子想到的還是1994年姜文的處女作,《陽光燦爛的日子》,夏雨、寧靜、陶虹等主演,改編自王朔小説《動物兇猛》。姜文明顯不想只是回憶70年代大院生活,他另闢蹊徑,利用敍事技巧和觀眾開了個"玩笑":記憶是可靠的嗎?
本文意在分析《陽光燦爛的日子》的敍事技巧、拍攝手法,及選角方式,看姜文如何將馬小軍懵懂的慾望成長至幻滅的過程再現,又如何用姜文式幽默,去諷刺當時社會的虛偽一面。
《陽光燦爛的日子》巧妙運用聲音,貫穿全片的成年馬小軍之旁白,似乎重複了畫面上的視覺動作,如講到"未經邀請"開別人家鎖時,少年馬小軍正好在做撬鎖的動作。旁白的語調卻剛好起到了視覺畫面所缺少的,音樂性情緒的作用。
另外,旁白敍事,也使故事的真實發生變得可疑。電影開篇,旁白以第一人稱"我"的視角拉近觀眾距離,使之快速投入到情境中去,卻可能忽略判斷"我"的記憶回溯,是否真實可信。一旦抽掉畫面,再品這段文字,便能理解導演迷惑觀眾的手段了。
"北京,變得這麼快,二十年的功夫,它已經成為了一個現代化的都市,事實上,這種變化已經破壞了我的記憶,使我分不清幻覺和真實。我的故事總是發生在夏天,炎熱的氣候使我們裸露得更多,也更難以掩飾心中的慾望。那時候好像永遠是夏天,太陽總是有空出來伴隨我們,陽光充足明亮,使得眼前一陣陣發黑。"
"破壞"記憶,幻覺與真實混淆。本片的敍事手法,導演早早通過旁白清楚地告訴觀眾了;主角馬小軍的心理(動機)也透析如明鏡:難掩的慾望;"好像"、"永遠"、"總是",這些帶着強烈主觀意味的詞語,使"陽光"也從客觀現象變為主觀感受,強調了是"我"記憶中的陽光。
正因記憶的主觀不可信,故事被蒙上一層神秘"面紗",即影片中的光影、色彩,都帶有主觀情緒和想象力,可理解為開了濾鏡一般的記憶回溯。
童年馬小軍偷看女孩們跳舞的一幕,屋內亮得令人暈眩的黃色自然光,構成了光影的"魔幻時刻",這一幕雖然很美,可實際上女孩們正處於被偷窺的境遇,卻沒有表現出壓抑與不安全感,這與導演在構圖上的"出氣口"有很大關聯。
這一幕致敬了《美國往事》,少年羅伯特從門鎖洞偷窺女孩跳舞,門鎖洞即是封閉性構圖中的"出氣口",令人看了不會感到壓抑、可怕。同理,本片中馬小軍隔着窗户偷看,玻璃形成了畫面的"出氣口",使觀眾不會誤以為這是個變態惡童,反而會覺得眨巴眼睛的馬小軍有幾分可愛。
高調的黃色自然光下,導演特寫了女孩的小腿,説明馬小軍從小就愛看女孩小腿,為後面偷窺米蘭小腿做鋪墊。當小腿作為畫面主體,成為絕對意義上的主角,也是揭示馬小軍內心世界的最直觀信息——他的懵懂情慾,始於女人的小腿。同時,小腿也呼應了核心旁白夏天的"裸露"。
馬小軍的慾望投射,從裸露的小腿,到蒙着紗的理想型照片(紗也是情慾的象徵),延伸到真實的米蘭。片中馬小軍對米蘭最直觀的一次情慾凝視,是經典的游泳池一幕,泳裝也是正常生活中馬小軍能接觸到的,最大限度的裸露。
豐腴的米蘭從泳池爬上來,可謂出水芙蓉。鏡頭代替馬小軍的目光,特寫她挑起的腳趾,接着從下向上搖,到她輕咬下嘴唇的小動作,在一個青春期男孩眼中,挑逗意味強烈。
事實上,米蘭的紅色泳衣馬小軍這才第一次見。正是前文提過的"破壞"的記憶,使成年馬小軍在不知覺中"篡改"了真實,他在米蘭房間看見過的泳裝照根本不存在。紅色泳衣與藍色池水形成強烈、醒目的互補效果。色彩對比非常強烈時,更容易使人印象深刻,加之裸露、挑逗的錯誤印象,這就是錯誤記憶為何會是紅色泳衣的原因之一。
另個原因是,紅色代表了青春的激情,這激情投射在馬小軍身上,指向了兩個方面,一是不可控的暴力,正如他打架不知輕重,把對方打到滿身血停不下來。二是懵懂的情慾。
如果美好與罪惡是同一種顏色,那麼它就不僅是一個青春期男孩對初戀的美好詮釋,還暗含了對那個時代青少年暴力與激情的反思。
第二次姜文看見的不是寧靜,而是米蘭本片的靈魂人物,自然就是米蘭。米蘭作為馬小軍的初戀,同時也是慾望投射的對象,既要清純、秀氣,又得性感、帶些肉感。正是如此散發着荷爾蒙氣息的鄰家大姐姐形象,深深吸引着馬小軍。
有些矛盾的人物形象,讓導演姜文選角時費了不少心思:"演米蘭的角色換了幾次,後來已經定下來了,我仍然心裏猶豫。突然有一天寧靜來了。她從前來過一次,我覺得她太甜蜜,個子又不夠高,當時就算了。後來有一天我在飯廳裏吃飯,我是近視,沒太看清,我感覺那個女孩子挺好的,那是誰呢,她為什麼在我們這個飯廳裏吃飯呢,過去一看,這不是寧靜嘛。這樣,演米蘭的演員又換成了寧靜。"
猶豫再三,最終讓姜文確信"這就是米蘭"的只有寧靜一人。片中米蘭有許多面部特寫,十分考驗演員演技。寧靜在其中表演遊刃有餘,在清純與性感間無縫切換,洗髮時曖昧的神情,游泳時嫵媚、勾人的小動作,路上偶遇時無邪的眼神,讓人深陷米蘭的魅力中。
寧靜過硬的演技,早在《陽光燦爛的日子》之前的《炮打雙打》就被證實,她飾演個性桀驁不馴的春枝,封建家庭下被當兒子養, 雖是"假小子",但眉宇間不時流露出的女人味魅力十足。寧靜也因亮眼的表演走出國門,在聖塞巴斯蒂安國際電影節斬獲大獎。
演員的可塑性體現於此,姜文對寧靜第一印象是"不準確"的,演員每部戲形象不同,氣質也不同,春枝與米蘭就是完全兩類人,更別説戲內外的寧靜本人了。寧靜有"甜蜜感"不等於她演的米蘭就是甜蜜的。
因此,姜文一開始將米蘭的形象投射在寧靜本人身上,自然認為不合適。而飯廳偶遇確定的原因是,他看見的並不是寧靜,而是單純看見了米蘭。
第五代導演姜文另闢蹊徑,幻滅的記憶與陽光《陽光燦爛的日子》歸屬於新時期電影(1978年至2002年),這個時期的電影創作者被稱為第五代導演,張藝謀、陳凱歌為代表,導演姜文也屬於這個行列。
第五代導演的共同特徵是,打破傳統的社會結構和人性,某種意義上可以説他們以西方佛洛伊德式的心理分析來剖析傳統的故事,用新的敍事和角度揭露出社會不合理的虛偽一面,把歷史重新解構。導演姜文在1994年拍攝的處女作《陽光燦爛的日子》,就非常符合這個特點,在創新方面尤為突出,也是他最受好評的一部電影。
1994年張藝謀的《活着》、1993年陳凱歌的《霸王別姬》,深度解剖當時社會下的人性畸形和悲劇,把不可説變為可説,以沉痛、悲傷的基調為主,幾乎沒有娛樂成分。
但姜文的作品不同於兩部,本片一改原著小説中憂鬱、壓抑的氣質,奠定了陽光、輕鬆的基調,導演巧妙地把視角轉移到一羣被忽略的人身上。這是一個全新的角度,藉助沒人管的孩子們,天性的純真、頑皮、怯懦、不識好歹等特質,"真實"還原了那個時代的生活樣貌,至於"真實"必加引號的原因,正是敍事的創新之處。
片中有意諷刺社會中虛偽的一面,故意設置了胡老師,與看"毒性很深"的《羅馬之戰》的大人等配角。老師上課被學生捉弄、馬小軍偷看到道貌岸然的老師隨地大小便;看電影的老司令身旁的女秘書一句:"這部受批判的電影,毒性非常之大!"與"遍地都是"的小孩一鬨而散的場景,黑色幽默滿分。
導演將批判隱藏在喜劇效果之下,諷刺了孩子眼中的當時的大人多麼虛偽。這也是解構歷史的一個創新,不直面慘痛,另闢蹊徑去反諷,以一種戲謔的眼光回顧,達到了更強的諷刺、反思效果。
如果以上 "打破"、"創新""解構"這幾個特徵比較隱晦的話,那麼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則是貫穿始終、十分顯著了。弗洛伊德認為性慾望的壓抑是根源,最早被應用到文學分析中,後來則延續到電影上,借用這個理論,電影在本質上也是經過昇華的原始慾望,傳達給同樣被壓抑的觀眾。
簡而言之,弗洛伊德的原欲,是片中馬小軍一切行動的內在動力。以慾望為出發點,經過電影的傳達產生共鳴,觀眾從而理解馬小軍為何會深受米蘭吸引,爬上煙囱的佔有慾、吃醋鬧彆扭等幼稚行為。
同時可理解最後馬小軍飛撲米蘭,反被米蘭掌摑、抽腰帶,馬小軍落荒而逃的場面,答案其實也在核心旁白裏:"幻覺"和"真實"。幻覺破滅的時候,真實顯露出來,慾望就消失了。幻想中的米蘭和真實的米蘭不是一個人,這也是常聽到的:單戀一個人可能只是愛上了愛他\她的幻覺。
本片主旨不僅諷刺、批判當時社會,更偏重對馬小軍懵懂的慾望成長至幻滅的過程再現,來試圖還原記憶中的北京大院生活,一定程度上帶有自傳色彩。而導演又親自否定了記憶的真實性,加重了幻滅的程度。
"幻滅"之深,體現在結尾馬小軍跳水,是一個層層遞進的情緒和自我認知過程:幻覺,過渡到幻覺與真實,再到真實三個階段:第一階段跳水,學劉憶苦跳10米引注意,幻想米蘭會回頭;第二階段溺水,伸手救援的幻覺與被踩入水的真實在打架;第三階段漂浮,幻滅回到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