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謀導演第一部諜戰片《懸崖之上》,相當工整,節奏抓人、羣像立體,有類型片的精彩,也有情緒價值上的動人。
一,已知內容和未知懸念感。
很多時候故事裏吸引人的懸念,不是終極的身份大問號“誰是叛徒誰是好人”,而是每個小橋段的起承轉合本身,引發危機解決困難的具體方式和內容質感。
有些作品內容本身無波無瀾或者浮誇掉線,但劇作通過“我還沒揭曉最終答案哦”來強行製造懸念,讓人很疲憊;《懸崖之上》走的是另外一條路線:懸念不在角色的身份上,而在於動態的狀態中。
影片一開場就明白告訴你誰是卧底誰是叛徒,亮出終極底牌,在陣營切分已知的情況下、通過故事本身的張力來吸引觀眾。
比如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拿走密碼母本,如何在嚴密檢查下脱身下車等等,看點不在“讓我猜猜誰是壞人”,而是“如何過關斬將”的曲折和可看性。
動作戲乾淨利落、果決好看,一方是殺伐決斷、英氣逼人,另一方是生猛陰冷、手段殘酷,刀刀到肉、於無聲處起波瀾,脆,猛,狠。
無論是雪原搏殺,還是暗巷追逐、長街槍戰,動作戲都很精彩,節奏很有勁。
漫天鵝毛大雪的幽冷潔白氛圍,更為故事平添幾分美感和意藴。
故事裏正派陣營、反派陣營,外加叛徒謝子榮(雷佳音飾),人物眾多、平均下來每個角色的出場時間非常有限,很容易套路化、面目模糊;
但《懸崖之上》中的羣像塑造能力在線,每個人物的特質都很鮮明。
全員內斂,要麼是特工要麼是卧底、大多需要不動聲色,但每個人不動聲色的類型和程度都很不同。
在接近的表現下拍不同的細膩顆粒感,很見功夫。
秦海璐飾演的王鬱和朱亞文飾演的楚良,剛好是一組鮮明對比。
王鬱經驗豐富、處處警覺,楚良年輕單純、很容易被套話,幾乎處在有問必答的階段。
同樣,張譯飾演的張憲臣和劉浩存飾演的小蘭,也是一組成熟和天真的對比。
從《一秒鐘》到《懸崖之上》,再看張譯和劉浩存搭檔,有一種“依舊是精神父女”的熟悉感。
張憲臣整個人都是繃緊的發條,深知任務艱鉅、責任重大,而小蘭年紀尚小、缺乏經驗,笑嘻嘻一句“我給你燉排骨”、引發張憲臣暴走“你長點心吧”。
張憲臣和周乙(於和偉飾)之間的戲份,則是勢均力敵的同志、知己相見,三言兩語不用贅述、很理解彼此,周乙説“你上那輛白色的車”張憲臣就毫不猶豫執行。
臨終託孤,更是讓人唏噓不已。
反派陣營裏,倪大紅飾演的科長,誰都不信、誰都懷疑,時時刻刻如鷹隼;
但反方陣營裏的年輕女特工,職務性狠辣之外,還隱隱留着幾分少年人的天真,“我覺得不用懷疑周股長”。
一老一少,一明一暗,角色性格對比清晰立體。
反派中戲份最多的老金(餘皚磊飾),還隱隱有幾分“笑點擔當”意味。
看慣了餘皚磊演各路悍匪,《懸崖之上》裏開局部分,他也是一貫的下手狠辣歹毒畫風。
但後續他和周股長之間的鬥智鬥勇,則多了幾分不一樣的質感。
咖啡店裏周乙一言不合就pua老金,於和偉一臉風輕雲淡、一本正經“我是共產黨”,餘皚磊一臉懵“啥?地下黨這麼直接的嗎?這題我不會啊”。
聰明好人吊打笨蛋壞人,一向是能產生價值快感、智力快感的雙重有效做法。
更重要的是,《懸崖之上》裏有具體可感的價值和情緒落點。
二,仰望和共情的雙重效果。
故事裏一以貫之的淚點是孩子,影片中孩子只出現了幾次,但始終是重要的情緒落點。
開局階段,拋出懸念的引子。
落地之後楚良和王鬱分別,非常簡單幹脆,“活着的去找孩子”。
可見二人分頭執行任務分開告別已經有很多次了,死生契闊、都是尋常事。
展開階段,是非常精煉的鋪敍。
在藏身地張憲臣對小蘭説起從前的家和孩子,短短几句話,信息量和情感衝擊力都很大。
情緒高潮部分,則是託孤。
張憲臣人已經不行了,連下車都是滾下去的,周乙反覆詢問“還有嗎”、張憲臣託付完救戰友們、翻過頭來説還有一件小事:馬迭爾飯店前要飯的小叫花子裏,有我和王鬱的孩子。
泣不成聲。
張憲臣此前的表現,始終是極其堅強冷硬的鐵血戰士,縱使被敵人千刀萬剮、一根一根敲碎骨頭恐怕都不會哼一聲,如山嶽如鋼鐵如磐石,堅強到極致。
孩子是唯一的軟肋。
越堅不可摧的人流露出牽掛和柔軟之處,託孤時的情緒就越打動人。
此後周乙找到王鬱,情況身份特殊、常規接頭暗號被懷疑,他獲取對方信任的方式,是有效但又殘酷的一句話。“因為你有兩個孩子,在馬迭爾飯店前要飯”。
沒有任何鋪墊,也沒有任何婉轉的表述,甚至沒有安慰,非常殘酷,因為沒時間。
老金分分鐘可能回來打斷談話,一秒鐘一個字都不能多説。
周乙內心明明有無數安慰和唏噓要講,但他只能選擇最簡潔最殘酷的兇狠表達:因為你有兩個孩子在要飯。
這是兩夫妻才知道的事情,周乙説出來,就代表張憲臣死志已決、甚至是已經死亡(才會託孤)。
電影沒有按照線性時間順序播放王鬱聽聞之後的震驚難過,拍她迅速收拾情緒幹正事、交代找小蘭的方式(這一段是此後倒敍的),而在被監視被懷疑的緊張氛圍中繼續走進度條。
此後王鬱情緒崩潰,在洗手間借水聲掩蓋、無聲哭泣。
影片給王鬱的情緒鏡頭很少,但有一個算一個,密度很高,秦海璐的每一段表現都狠狠打在淚點上。
故事的大結局,是周乙救出兩個孩子、送到王鬱身邊。
冰天雪地中,這位母親已然站了很久,頭髮眉毛都落了厚厚的雪,宛如一尊雕像。
看向孩子的眼神,瞬間叫人淚目。
英雄的內心世界非常崇高,拍不好就容易落入有距離感的困境、讓觀眾覺得有隔閡,而《懸崖之上》通過孩子,拍出了共情質感。
和平年代裏的年輕觀眾,看英雄故事大多是遙遠的仰望,我們都沒有上酷刑架被電擊的經驗,但都有對父母家人的情感;電影通過生死關頭的“小叫花子裏有我和王鬱的孩子”“兩個孩子在討飯”,找到了英雄敍述和“普通人共情”之間的連接點,讓觀眾在崇敬唏噓之時也能產生共情。
從某種程度上説,影片中小蘭的身份意義,和“孩子”有同構之處。
小蘭這個角色的功能和處境,都相對理想化,張憲臣面對那樣殘酷的刑罰,楚良在亂槍中重傷後服毒自殺,周乙時時刻刻命懸一線、遊走在懸崖邊緣,而小蘭是亮色的。
因為她是被所有人保護的希望、期待,周乙拿走她的絕命藥丸:我要你活下去,看見天亮。
三,一點碎碎念。
在一眾資深演員身邊,劉浩存的表現明顯非常稚嫩。
這是演技上的青澀,但恰好也符合角色身份裏的設定,所以關於“劉浩存和別人不像同一個次元”的觀感,我基本能接受。
最關鍵的是,王鬱等人脱險之後,我等着看周乙怎麼營救王子陽,結果電影裏兩句話就給交代了,一方是“其他人執行任務”,另一方是找內鬼交差。
邏輯上可以自圓其説,但觀感上依舊讓人覺得缺了一場最核心的重頭戲,等着看大決戰呢、突然來了句“隔壁人打完了”就落幕了。
當然,這不影響影片表達節奏的工整和價值情緒的動人。
雪落紛紛,長街行人寥寥,一片肅殺蕭瑟中,有人用殷紅的熱血,温暖了民族的未來,換來希望。
致敬無名英雄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