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還是不打?”張鳳(化名)一家曾陷入長久的糾結。打,有副作用,不打,會影響孩子的身高。
這是兩難的選擇。在糾結背後,更多的則是焦慮。這是很多家長面臨的同一個困擾:身高。
為了長高,一些家長開始為孩子注射生長激素,一年花費數十萬元。
事實上,為治療兒童身材矮小疾病的藥物,基因重組人生長激素問世後,身高不再是一種難以干預的自然結果。
張鳳也最後決定了給女兒妞妞(化名)打一種“性抑制針”。大半年時間,他們已經花了近十萬元。
除了打針,這些孩子還要早睡、跳繩、喝牛奶,與時間賽跑。這也催生出身高焦慮和藥物濫用的隱憂。
“女孩初潮提前,身高就不會正常增長了”
“女孩初潮提前的話,就不會長到正常發育的身高了。”這句話是在女兒妞妞上芭蕾舞課時,旁邊家長和張鳳的一句閒聊。
對方一開始是誇讚妞妞的身高,“你們家孩子8歲就能長這麼高,真羨慕。”張鳳客套了幾句,對方媽媽接着問,“你給孩子測骨齡了嗎?”
張鳳知道,班上一些家長會組團去某些專家門診給孩子看骨齡。
以往張鳳不屑於參與測骨齡這種跟風行為,但妞妞突然發育的胸部讓張鳳有些慌神,她一直將妞妞長得高歸因於爸爸的基因好,卻從未想過有性早熟的可能。
這時候回憶起來,張鳳有點後悔疫情這幾年裏忽視了女兒的生長髮育。
2020年,妞妞7歲,反反覆覆的疫情,加之原本就不算規律的飲食和生活作息,讓妞妞的生活“亂”了起來。
起初是作息亂了。妞妞不愛吃早飯,如果是上學,張鳳會往她的書包裏塞一個雞蛋和豆漿;如果是網課,張鳳和愛人就趕着妞妞的第一節網課起牀,早飯往往連着中飯一起吃。
張鳳平時口重,愛吃辣,燒菜時按照習慣多加醬油和鹽,妞妞跟着吃,也落下了口重的習慣。中午時間,妞妞在家上網課,張鳳和老公一般在線上辦公,把妞妞往房間一放,也沒空看她到底有沒有睡午覺。晚飯過後,按照班級羣的要求,家長需要監督孩子跳繩。
斷斷續續的校園生活,讓妞妞始終過着不規律的生活。好在,妞妞的個子長得挺快,張鳳並沒有起什麼疑心。
只是,她萬萬沒有想到,女兒居然是性早熟了。醫生和她説,這和孩子運動少了,和飲食沒規律有很大的關係。
張鳳就去生長髮育中心給妞妞掛了個號。骨齡片子的結果不到10分鐘就出來了。
醫生判斷,妞妞的骨齡將近9歲半到10歲。理論上,骨齡大於年齡1歲但不超過2歲就為偏大。
加之對卵巢和乳房發育的檢測結果,醫生告訴張鳳,妞妞的情況就是“中樞性性早熟”,她很可能出現初潮來得過早的情況,到那時給她長個子的時間就不多了,她最多還有1~2釐米的空間能長。
醫生給張鳳提出了兩種方案:順其自然或打性抑制針。
順其自然,就是讓妞妞多運動,調整飲食,早睡覺。即便來了初潮,按照自然遺傳的身高,妞妞最低也能到1米55左右,樂觀一點還有可能長到1米6。
而打性抑制針,就是通過長期的藥物干預,抑制孩子的發育,讓身高快速生長減慢,抑制骨齡過快的成熟。説得更直白些,就是讓初潮的時間滯後一點,給孩子長身體的時間就能更久一點。
“按理想打滿兩年,要花20萬元左右”
打還是不打?張鳳陷入糾結。
張鳳自身並不算高,157CM的她原以為找一個180CM的老公,就不會讓妞妞面對身高的困擾。
回家之後,張鳳拉着女兒和老公開了兩次家庭會議。老公的意思很明確,“打針一定會有副作用,孩子順其自然最好。”
妞妞態度搖擺不定,一會兒覺得爸爸説得對,一會兒又擔心自己真的長不高。
張鳳自己也始終下不了這個決心:高昂的治療費用對她家來説,並不是“隨時隨地都能拿出的一筆小錢”;醫生的一句“副作用不明確”,也讓她心驚膽戰。
三個月後便是做決定的時刻,依然在芭蕾舞教室。
張鳳站在教室外,隔着玻璃看着女兒穿着舞鞋,自信地昂着頭,跳着不標準但優雅的動作,“我不能讓女兒的這份自信消失。”張鳳暗下決心,不管花多少錢,這個針,她打定了。
距離妞妞打抑制針到現在,已有大半年之久。
張鳳在卧室的門邊貼了一張身高貼紙,從打完抑制針到現在,妞妞每個月都會平均長高一點點,有時肉眼看不出來。
看着貼紙上畫滿了身高的橫線,母女倆會互相給對方加油打氣。
妞妞爸雖然一開始不太支持,但看女兒在慢慢變好,也主動戒了甜食,家裏的冰箱再也沒有冰淇淋和巧克力蛋糕,取而代之的是牛奶和雞蛋。
打針的過程是痛苦的。藥物需要從腹部皮下導入體內,針頭比普通針頭粗上三四倍,用藥量是以體重為基準算的,妞妞每個月需要打3.75mg的藥劑。
打性抑制針的第二個月,張鳳開始“雙打”,也就是同時打抑制針和生長激素,兩針加在一起一個月要花一萬多元。大半年下來,檢查加上來回的路費、醫藥費,張鳳粗粗算了一下,有近10萬元。按照最理想的情況打滿兩年,也要20萬元左右。
針劑一旦開始打便不能停下,必須要定期到醫院報到,這是一場持久戰。
每次去醫院時,妞妞都要做左旋多巴的激發試驗,張鳳都會聽到妞妞的慘叫。
打完針,妞妞背上書包走出醫院,“我想跳芭蕾舞時更好看。”
“並非所有的性早熟兒童,都需要打針”
在某網絡平台,一條科普抑制針的帖子下,評論有上百條,都是糾結是否需要打抑制針的內容。
“女娃目前10歲,測骨齡11.9,預測只能長到158CM,預計10.9歲來初潮。需要打針嗎?”“9歲9個月女孩,身高154CM體重75斤,骨齡11歲。乳房開始發育,還有必要打嗎?”……
這確實是一個龐大的羣體。
從給妞妞打針開始,張鳳就加入了一些打生長激素針和抑制針的家長羣。張鳳發現,原來有如此多的家長和她一樣,願意花幾十萬元來買一個“不被歧視”的身高。
“一個月粉劑要五千塊,要是換成水劑,就更打不起了。”一名家長在羣裏吐槽道。這裏的粉劑和水劑,指的就是生長激素。
家長們舉出梅西靠打生長激素長到170CM的例子,殊不知梅西是因為11歲時的診斷是:缺乏生長激素導致的侏儒症。
“家長們其實是不管這些的。如果醫院不讓打,他們就會在羣裏説,能不能去私立醫院找找門路。”張鳳説,她自己也接到過很多家長的來電諮詢。
張鳳挨個告訴家長,妞妞不是別的原因,確實是被診斷為中樞性性早熟才打針的,大家一定要聽醫生的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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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醫生不建議打,去哪裏可以打到這個針?”妞妞圍棋班的一個家長陳燦向張鳳詢問。
張鳳記得陳燦和她的孩子,陳燦本身不高,每次來接孩子,都穿着高跟鞋,梳着高馬尾。
張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反覆糾結要不要打的針,在陳燦那裏就變成了非打不可。
“後來我多問了幾句,她覺得自己身高不高,拖累了孩子,不想讓孩子也受身高的苦。她看到有人説打針能長高,怎麼説也都要試一試。”張鳳説。
“那些家長都太瘋狂了,吃中藥,到處求偏方,逼着孩子喝牛奶,每天讓孩子去摸高,還有家長每天堅持給孩子拉300下腿……什麼千奇百怪的招數都有。”
對於張鳳而言,這是一次對症下藥的無奈治療,但對那些個子矮的孩子而言,這樣的選擇可能是有風險的。但“長高”的誘惑實在是太大了,大到很多人看不清可能會面臨的代價。
作為兒童生長髮育的專家,關於打抑制發育的針和生長激素,浙大一院兒科主任王春林建議家長要慎之又慎——“中樞性性早熟的孩子,才可能需要打抑制針。”他強調。
“女孩的發育普遍提前了,近4%的女生在7歲時就開始乳房發育;最近三年受疫情影響,孩子運動少,營養好,確實會造成一些孩子發育比較早。但一定要根據自身的情況和程度,進行針對性的治療,並非所有的性早熟兒童都需要打針。”王春林説。
得知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是為“打針”而來,浙大一院兒科主任王春林連忙説:“執着於打這個針的家長太多了,你們媒體要幫我們多宣傳下,很多孩子真的都沒必要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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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患有矮小症的兒童,可使用生長激素治療
生長激素誕生於1956年,美國波士頓內分泌專家Raben從人垂體中分離和提純生長激素(hGH),並應用於治療生長激素缺乏症(GHD)。
1998年國產生長激素粉劑上市,2005年國產水劑上市,生產廠家都是長春高新的子公司金賽藥業。
2008年中華兒科雜誌發佈的《矮身材兒童診治指南》,就生長激素治療指出常見副作用,包括甲狀腺功能減低,糖代謝改變,特發性良性顱內壓升高,抗體產生,股骨頭滑脱、壞死,注射局部紅腫或皮疹,誘發腫瘤的可能性。
這些代價,往往隱藏在“長高”的誘惑之下,但事實上,真的有那麼多人需要長高嗎?
2014年人民網的數據顯示,我國兒童矮小症發病率約為3%,4~15歲的需要治療的患兒約有700萬,每年真正接受合理治療的患者不到3萬名。
據新華社報道,真正需要生長激素治療的只是非常小的一部分,絕大多數的孩子只需常規飲食、運動、睡眠指導。生長激素分泌正常的兒童是不能注射,否則會導致內分泌系統紊亂等問題。
吉林大學白求恩第一醫院小兒內分泌遺傳代謝科主任張一寧認為,藥物是用來治療疾病的。不是説覺得矮,想長到多高,就打點生長激素,這非常荒謬。
武漢協和醫院兒童內分泌科的林鳴認為,身材矮小的兒童,必須進行兒童骨齡、生長激素分泌水平等檢查,排除各種疾病,方可決定是否適合使用生長激素治療。確實患有矮小症的兒童,生長激素是目前認為的最有效的治療方式。
在多元化的時代,單純追求高個頭似乎並不是人生的全部價值,在追求審美的路上,請不要忽視健康。
(文中除醫生外,被採訪者均為化名)
來源: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劉俏言 文/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