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遊戲直播平台的女主播丁瑤在日常直播時吃飯,竟引來60萬人同時在線觀看。
她們之中,有的住在上海千萬元豪宅裏,有的住在單位提供的小房子裏。她們在不同的房子裏大多穿着暴露,對着電腦攝像頭,不時做出曖昧的動作。
她們之中,有的是在校大學生,有的是來自偏遠地區的年輕無業女子。她們身份不同,她們處境相似,懷着一個明星夢,亦或想快速賺更多的錢。
60萬人看主播吃飯 這世界到底怎麼了?
她們在經紀人的勸説下,或在網民的追捧聲中,遊走在摻雜色情、違法的灰色地帶,有的被男友提出分手後依然不願離去,有的在自我奮鬥,準備離開這個行業。
她們是互聯網時代興趣的網絡直播。除了女性,這個行業亦有不少男性,他們遊走的江湖中,甚至還摻雜着暴力。
她們和他們,近日引發網絡和社會各界的高度關注。
2016年1月10日凌晨,鬥魚TV一名男主播與一女子赤裸身體,在平台上直播性行為。此前在2015年最後一天,鬥魚TV一名主播在上海駕豪車玩直播,撞傷2人。在另一個知名的YY直播平台,旗下主播在2015年8月8日直播性行為。而日前,虎牙直播在户外綜藝直播中,主播因口角引發鬥毆,一男子頭部受到重創,血流不止。
她們和他們,只是中國龐大人口中極小的一部分,但其影響力不容小覷。藉着互聯網的渠道,有業內人士根據2015年的調研報告預測,2016年,每個月看一次網絡直播平台的用户數可能在1億人次左右。
巨大的蛋糕吸引着網絡主播們,衝擊着她們的底線,甚至影響着中國大批年輕人的未來。
連日來,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走進多名在上海的女主播生活。瞭解她們和他們,對找到有效監管方法、規範行業行為是第一步。
60萬人盯着她一件件換衣服
“可以嗎,我直播你的採訪?”
對着客廳的鏡子,邊化妝邊和我聊天的丁瑤突然説。
鏡子的另一端,是和一台黑色台式電腦、一個話筒和一台大功率的聚光燈。這名擁有48萬粉絲的網絡主播,正在仔細地描眼線。落地窗外,黃浦江上星光點點。這裏是上海陸家嘴的核心區域,她暫住的這套房子100多平米,市值大約1500萬元。
得到同意之後,她有點興奮,跑進卧室,翻出一根自拍杆,裝上一台為直播特意買的iPhone 6 Plus手機,對着鏡頭説,“今天有記者來採訪哦,大家的彈幕要給力一點哦。”
採訪繼續進行,屏幕上飛出一堆彈幕,粉絲們七嘴八舌,“記者過來坐坐”、“記者好白”、“找助理演的吧”、“小心假記者”。
丁瑤每週的日程安排
丁瑤隨時隨地都能直播。有次,她去劇場聽郭德綱的相聲,舉着手機,跟十幾萬人直播。過了一會兒,劇場的工作人員把她送到派出所,説她偷錄人家的演出。
直播完我的採訪之後,今天的新節目馬上開始:跳鋼管舞。
她把手機交給我,爬上鋼管,用雙臂拉起自己的身體,面對鏡頭,笑着擺出幾個姿勢,動作撩人。
丁瑤剛滿23歲,學法律出身,拍過網絡劇、上過雜誌、但都是“跑龍套的”,進入這行純屬偶然。
兩個月前,有個經紀公司的朋友告訴她,“做主播在韓國,月入百萬元”,還讓她看其他主播的視頻,對着鏡頭舔一下,或者吃個香蕉什麼的。
最開始,她拒絕了,“我就説,我不想走這種風格,可能幹不了這種。公司的人給我洗腦,説‘屌絲也是要看女神的呀’。”
做主播的第一週,她還是放不開,覺得自己是個“高冷的天蠍座”。有人發彈幕提問,她也不太愛理。一週後,經紀人批評她,要她多跟粉絲互動,才能漲粉。
她翻了一圈其他主播的直播間,“懂了,從此迅速走紅,兩個月做到48萬粉絲。”人氣最高的一次,有60萬人同時盯着屏幕,看她在電腦前一件件更換從韓國買回來的衣服。
不斷有人在直播裏送她“火箭”。這是一種虛擬貨幣,粉絲購買後,一架帶着買家名字的卡通火箭,會從屏幕上飛過,遠比普通粉絲的彈幕醒目。
每支“火箭”的價格是500元人民幣。有個90後的土豪,曾經一口氣為她刷幾十個“火箭”,佔滿了整個屏幕。經過平台和經紀公司的分成後,它們將折現,成為主播的收入來源。
收到“火箭”後,丁瑤會起立,在攝像頭前跳舞、飛吻、擺出可愛的姿勢和眼神,然後把送“火箭”的粉絲名字念出來,表示感謝。
2016年1月15日,上海,一羣夢想成為網絡主播的女孩正在拍攝宣傳照
“很年輕,虛榮心很強,他們一進房間別人就會知道。”丁瑤邊化妝邊評價粉絲,“也不排除,就是想要泡一個女主播。”
優秀的網絡主播,年收入已經過百萬元,雖然丁瑤堅持“收入保密”,但巨大的粉絲數量讓她成為了這個平台的佼佼者之一。
她的粉絲、一名大三男生説,丁瑤是個典型的白富美,身材“符合男性的一切幻想,穿衣品味也好過那些鄉村女主播”。
對着落地鏡一邊化妝,丁瑤介紹起她最近在看一本與互聯網有關的書,睡覺前,她有聽《邏輯思維》的習慣、也愛看《奇葩説》、《曉松奇談》這類綜藝節目,希望可以在直播時能聊一些有趣的話題。
但是,“他們還是看身材。”丁瑤搖着頭説,遊戲直播平台的娛樂主播在造型上必須保持新鮮感。一間儲藏室堆滿了丁瑤在直播時穿的衣服,這些衣服的面料輕薄,大多是一次性的。丁瑤挑出了一件聖誕節時穿着的裙子,紅色的裙子胸前綁帶,裙子下襬剛剛超過丁瑤的臀部下沿。
“鄉村女主播”的成功渴望
第二天,我真地見到了一個“鄉村女主播”。
在上海郊區一家三星級賓館的總統套房裏,倩倩和其他4名主播站在一起,光着腳,穿着比基尼,在沙發、浴室、牀上輪流拍宣傳照。
她相貌平凡,臉大,鼻子略塌,染了一頭過時的黃頭髮,説話有濃重的口音。
經紀人甚至都記不住她的真實姓名:“紅花也要綠葉配,有的人就是綠葉。”
被稱做綠葉的倩倩,來自福建農村,上一份工作是10086的客服。現在,怕保守的家人誤解,她還騙家人,説在“辦公樓裏上班”。
她以前不化妝、很少買衣服,不去KTV,生活很簡單:上班、下班、買菜、做飯。她很想改變這種生活,一次選秀真地改變了她。
看到朋友圈裏有人分享主播的消息,倩倩也報名選秀。雖然落選,但被另一家公司看上了。為了適應這份新工作,她化了濃妝,衣着前衞。男朋友接受不了,認為她變得“妖里妖氣”,兩個人分手了。
她的故事讓知情者感嘆如同日本電影《裸》。這部電影中,來自新瀉鄉村的18歲美麗女孩山瀨廣美高中畢業後,和男友攜手前往東京闖蕩。廣美做着一份穩定的機場安檢工作,但在生活的壓力和對明星夢的追求下,她接受在澀谷街頭遇到的經紀人的邀請,開始拍攝極度誘惑的平面寫真。隨着人氣上升帶來的滿足感,雖然男友發現後和她分手,閨蜜也離她而去,她還是離那條底線越來越近。
倩倩沒想過要像《裸》中的主角一樣走那麼遠,但為了拉粉,她慢慢學會了主播們的拉粉方式。
因為住處條件比較差,“屬於女生宿舍那種”,她每天都在經紀公司做直播。從零起步,慢慢拉粉絲,她總結出了經驗:“舞蹈組合會比較簡單一點,只要跳舞,別人會幫你喊麥。”
她會琢磨粉絲,每天要關心他們,吃飯沒有,睡覺沒有等等,“其實是很煩的一件事,每天你要關心很多人,今天日子過的怎麼樣,而且要記住他們所有的東西。”
琢磨粉絲,是要吸引“土豪”。這些人,出手大方,怪癖很多。有人進來都不講話,讓你認為他不在,“感覺對了,他突然刷刷刷給你刷一筆錢。”
雖然粉絲少,每次最多也就幾百個人看,但仍然掙了“比以前多很多的錢”。
網絡主播們的江湖裏,丁瑤所擁有的,正是倩倩所渴望的。
來自上海的29歲直播平台用户王先生告訴我,自己在近3個月的時間裏為一名網絡主播投入近30萬元。他曾在一次平台組織的比賽中,為自己喜歡的主播刷了近5萬元的禮物,幫助她獲得了活動的第一名,“只要她高興就好。”
2016年1月14日,上海,網絡主播丁瑤苦練鋼管舞,準備用來增加直播的內容
在賓館拍攝現場,其他主播帶了胸貼,而倩倩沒有。她處在一個尷尬的境地:不想放過這個宣傳的機會,又不好意思跟別人借。
顯然,她對成功有着更強烈的渴望。沒有猶豫太久,她當着男攝影師的面,躲在沙發後面,脱下胸罩,用手擋着胸部,湊合拍了照片。
“每個月1億人次看網絡主播”
鋼管舞的直播只進行了2分鐘,直播畫面突然出現黑屏。
丁瑤一下子收起了臉上職業的笑容,從鋼管上跳下,拿起手機,喘着氣説,『可能是鋼管舞不讓播。』
她的判斷非常準確,經紀人馬上發來微信,“非常時期,不能跳的。”
粉絲們也紛紛抱怨,“‘房管’來了”。
“房管”是對鬥魚直播房間管理員的稱呼。2015年12月31日,鬥魚TV旗下一名主播在上海直播駕豪車,結果釀成車禍,撞傷2人。幾天後,2016年1月10日凌晨,鬥魚TV另一名主播與一女子赤裸身體,在平台上直播性行為,引起軒然大波。
隨着媒體的介入,丁瑤和同伴感覺對網絡主播的管理驟然收緊。她所在網站的首頁,開始出現一條《網絡直播自律公約》,要求節目不能“色情、暴力血腥、消極反動以及有擦邊球嫌疑”,並“要求主播都能加入”。
監管在加強,但並沒有影響這些活躍着的網絡主播。據艾瑞諮詢互娛分析師王靜怡分析,遊戲直播平台在電競類遊戲行業中可以為遊戲拉入流量,提升用户粘性。根據2015年的調研報告,遊戲直播平台用户中,19歲到35歲用户達到68%,男女比例為4:1,她預測2016年,每個月看一次的直播平台的用户數可能在1億左右。
巨大的蛋糕吸引着一批又一批網絡主播們,也衝擊着她們的底線。
“網絡主播目前主要有兩類人,第一類是在讀的大學生,第二類是沒找到好工作的外地年輕人。”姀星源造星夢工廠的負責人趙紫承分析網絡主播的構成,“大主播一般都是玩情商的,同時職業度也更高。職業度就是我可以給你產生曖昧,但是我永遠都是冷血的。我之所以和你溝通就是為了讓你留住。”
在網絡直播平台上,幾乎每一個主播都需要歸屬於一個“公會”,而“公會”背後則有經紀公司在操作。隨着網絡紅人興起,越來越多的經濟公司隨着誕生。
這類經濟公司好比流水線,而這些主播則是流水線上的產品,一個接一個地被加工。
“一個女生通過面試後,先發現她身上的特點,再根據特點安排她上形體、舞蹈、聲樂課程,教她怎麼用直播軟件,直播時燈光怎麼調,什麼樣的妝容化妝、服裝、各個平台的規則,怎麼吸引土豪給她砸錢。”趙紫承總結出打造一個娛樂主播的順序。
趙紫承雄心勃勃,對網絡主播事業高度認可,認為這個造星計劃“在把素人變成明星”(素人在直播圈批是平常的人、樸素的人)。
但是,丁瑤並沒有認為自己走在明星的道路上。
網絡主播丁瑤收藏的鞋子
她仍然夢想成為一名真正的明星,像她曾經合過影的前輩趙雅芝那樣的,做主播只是為未來的自己積累粉絲。
她的桌子上,放着她穿三點式內衣的寶麗來相片。這是準備送給真愛粉的禮物。所謂“真愛粉”,判斷標準是“經常給你留言啊,會經常來看你啊”。
她認為,做一個女主播最好的出路就是,你積攢一些真愛粉,可以做到一呼百應,有人願意支持你,“比如開個淘寶店什麼的。”
同樣不認同這條道路的,還有倩倩。
她自考考上了上海某學校的會計專業,打算再做兩三年主播,會計學得差不多了,與經紀公司的合約也到期了,就退出這一行,“這種都是青春飯,我要是考出了會計,肯定不會做主播了。”
她有點憂慮,在網上留下了太多痕跡,以後轉行後會有負面影響。但現在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好好工作,努力學習,爭取儘快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有時會碰到言語輕佻的粉絲,她假裝沒看到,含糊過去。
她想起以前做客服的日子,經常有人半夜無聊打電話調戲,“姑娘你在哪裏?我去找你吧?”
公司規定,不允許主動掛電話,否則扣獎金。她只能裝作沒聽到,耐着性子,一遍遍對着電話重複,“您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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