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圍城裏沒有臭豆腐
結婚之前哪能想到以後會是這樣呢?連一口文德橋臭豆腐都吃不成。人生連享受臭味的機會都沒有,更別説選擇不健康飲食的自由。
越是裹亂和髒兮兮的東西越香越有趣,大學時代那種秩序不太良好的飲食場地給人造成了這種印象。畢業之後,這種自由已經不存在了,不過馬上我們就找到了新的玩法——夜遊夫子廟。
原本夫子廟也不是最佳選擇,但是剛畢業那幾年,就只有那點錢,又不是老司機,只能騎自行車,並且有個人連自行車都不會騎,這就令選擇面尷尬起來。於是大家開始將水遊城門口噴泉一帶作為約會地點。
人越窮就越自由,那兩年我們處在人生中倒數第二窮的階段,所以自由程度在人生中僅次於大學時期,我們可以在下班之後給家裏打個電話説在外面吃飯,然後在羣裏約定:“六點半老地方見,誰最後一個到誰請大家吃飯!”
這種約束沒什麼用,總是最後一個到的那幾個慣犯一般總不肯掏錢,最多是在吃完一頓皮肚面之後來一句:走吧,我請你們吃夫子廟臭豆腐。
文德橋咸亨酒店的臭豆腐攤的佈局是與別家不同的,別家為了彰顯味覺,最多也就是把三輪車停在泔水桶或者公廁旁邊,以顯示自家口味純正。咸亨臭豆腐直接在秦淮河邊開張,不懂的人以為這很有情趣,而像我們中幾個南京人就知道這是在惡搞。
多少年來,秦淮河是秦淮人民的公用下水道。咸亨酒店這樣做簡直就是行為藝術。
醬也奇葩,一個大面碗裏盛着紅黃相間的一潭死水,表面全是油,讓人產生不好的聯想;舀的時候有講究,只有一半淋到豆腐上,另一半要灑在紙盒裏,而豆腐表面一半淋到一半淋不到,這樣有味道和沒味道的豆腐可以混着吃或換着吃,就跟給蔬菜沙拉擠色拉醬一樣,你們非常熟悉的那套西餐的理論都是夫子廟人民玩剩下的。
這是擺盤。用餐氛圍也是一樣講究——要有一大堆人擠在那裏排隊,另外一堆人在旁邊插隊,而賣豆腐的必須不能有好臉色,並且經常還要説:“等一下,還沒炸好!”在這種欺負人的環境下吃到嘴裏的臭豆腐,特別珍貴,特別好吃,這個道理大家也都早知道了。
可是畢竟那時我們能吃到這個,只要努力爭取一下,幾乎每天都可以下班騎車去到老地點,拿着諾基亞靠在不鏽鋼圍欄上,感受噴泉中零星的水珠落在自己臉上,涼涼的,同時聽見身後傳來幾聲熟悉多年的招呼聲。可以選擇吃什麼,可以選擇在哪吃,可以選擇吃到幾點,可以選擇吃完後住在哪。當時覺得自己很迷茫和困惑,老是抱怨:“媽的快點決定唉,到底吃什麼啊?”
另一個人同樣頭疼:“吃屎。”
於是大家決定去吃臭豆腐了。所以實際上決定權仍在自己手裏。臭豆腐如是,小龍蝦,大鍋台,燒烤和皮肚面也是這樣,你以為你不知道該幹嘛,實際上是因為你什麼都可以幹。
現在你倒是什麼都懂了,可是看看自己,一年只能有一兩次去吃飯的機會。一切看上去還是差不多,除了沒有自行車電動車,沒有時間和地點的選擇自由之外,對話仍舊無非是:“快點唉媽的到底吃什麼啊?”
“吃屎。”
於是大家沿着熟悉的記憶來到文德橋。居然沒人排隊,也沒人吵架,河水也沒什麼臭氣了。走上前一看,價格翻倍,體積縮減,豆腐裏裹着的滾燙的油水不見了,口感變得跟埃及木乃伊差不多;連醬汁都不臭了,難怪沒人來吃。
於是現在連屎都吃不成了。
只剩下記憶裏的那些臭烘烘味道在一天天發酵和越發濃郁起來,終生不能忘。
選擇權在手的時候總希望別人幫你挑好,等沒得挑的時候,又恨自己沒有選擇的權力。“圍城之論”從小就聽得耳朵膩了,然而總有真降臨到自己身上的一天,而發現這一點時,總會令人自覺無趣。2011年至2012年期間,身無分文的我們一夥人去過很多地方,吃過很多小館、小鋪、小攤。
那時還沒有發達的網絡送餐服務的年頭,更沒有令人生憎的營銷號,想去吃某個東西,就必須調動起自己整個軀體,尋味而至,辛勞不已。但是有趣,因為隨着自己心意。
可現在?聽説現在連吃龍蝦都要去某些特定的店排隊,而且很多人並沒有覺得不可思議。吃一頓飯前要先做功課,菜端上來時旁邊帶着語錄,店門口上還得掛輛自行車。甚至還有人要坐電梯爬到距離地面兩百多米高的高樓頂層去吃火鍋。想想腿都軟,食慾也不振了。
在家怎麼都無所謂,但是在外面吃飯,終歸還是要貼着地面才有味道。氣味,香氣,懸浮在不超過人身體的高度,就着這個味道才吃得好;右手是啤酒香煙,左手大門口外面是馬路,有人走過路過騎車開車經過,吵吵嚷嚷地聊着什麼趣聞。東西吃進嘴,其實沒什麼不同,但是視聽之娛得都要充分得到滿足才能信可樂也。
吃東西的時候還要喝酒,要感覺自己是活着的,身邊的這座城市也是活着的,並且她的身體是對你敞開的,什麼都看得見摸得着。
然而這是在做夢。現在這年頭到哪再找像這樣的老城區和大排檔?又要房子又沒錢,又要面子又沒裏子,大家不得不越住越遠,然後安慰自己説這是現在最流行的外國人的生活方式——太好玩了,在吃苦方面向外國人靠攏也能令人產生一種成就感嗎?外國人不用油鍋炒菜頓頓生菜沙拉三明治解決問題,你卻一天不能離開包子油條燒賣紅燒排骨蘆蒿炒肉絲乾鍋包菜炒河粉,少吃一頓家常小炒肚子裏就開始吱吱咕咕亂叫,這時候你卻又不是外國人了?明明你戒不掉童年時代留下的癮。
總在欺騙自己,以為自己能離開黑乎乎髒兮兮的老城區,可惜人沒法欺騙自己的胃。老城區的菜充斥着暴力、野蠻、粗糙,殺一整隻雞,切碎了,連同內臟一起扔進大鍋灶裏火燉,鍋壁貼上現捏的麪餅子,趁雞肉燉熟之前熱好一錫壺的古越龍山,那壺還坑坑窪窪,不知道被人摔在地上多少回。這種吃飯完全不講究格調,幾個人就這麼低頭圍在鍋灶旁邊,伸筷子搶肉搶內臟搶粉條,深褐色的雞骨頭堆積在手機旁邊,另一側是綠色的水煮毛豆殼子堆,同時聽見身邊那桌人大聲喧譁,不斷有人“垮——”地一聲,咳出一口痰來。
這沒什麼,門外面抽煙吐痰的人多得是。吃完雞,幾個人在隔壁找個露天小桌子點龍蝦,邊拆殼抽腸子邊就聽見旁邊幾個男人發出“D開頭B結尾”的感慨長句,腳邊落雨似的不時有濃痰和吐沫飛來飛去。目睹此情此景,如果覺得難以忍受,感到自己的文化素質和文藝逼格受到了挑戰和侮辱,那就未免太不懂得老城區的温柔了。
老城區的人什麼都做得出來,因為他們同樣可以接受你做出來的任何事,混亂骯髒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寬容和富有創造力的地方。你就只管拼命喝酒,沒事,腎不行了直接鑽進旁邊小區巷子口角落裏搞定;隨便罵街,隨便抽煙,如果不能抽煙則吃飯沒有意義,如果不罵單位的人和事,那我們的聚餐又有什麼意義?美國電影裏西部片那種地獄式的男人酒吧,中國沒有這種文化,因為中國有屬於自己的露天大排檔。龍蝦殼子直接扔地上啊,反正泔水桶就在腳邊的馬路牙子上,你幫打雜的省了一道工序,老闆娘還會誇你懂事,何樂不為?十三香醬汁弄得滿手都是,餐巾紙也沒了,直接牛仔褲上揩揩回家進洗衣機,未必比你白天上班時候留在白襯衫內側的汗垢更髒。
不要想不開,你想怎麼來就可以怎麼來,吃吃喝喝就應該是放鬆。——何必排幾十分鐘長隊、玩了半天手機才擠進一個把成本全攤進裝修費的餐廳裏,小聲拍菜小聲説話小聲看周圍人穿衣打扮小聲把小盤子菜吃完之後花二十分鐘發朋友圈,又花二十分鐘跟結賬台為了幾十塊優惠而搗鼓半天手機APP?搗鼓來搗鼓去,第二天早上七點鐘醒來,一進廁所,萬物歸宗,落葉歸根,全長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