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蒲松齡寫了這麼多狐狸 還是想做只老虎

  《聊齋志異》有個很重要的主題,就是對科舉制度的諷刺,但凡與科考有關,蒲松齡總少不了冷嘲熱諷一番,尤其是對考官和多數中舉士子,他的不屑之情更是溢於言表。不過,這並不能説明蒲松齡達到了看透科舉制度腐朽與弊端的高度,他是一個我所崇拜的偉大作家,但也沒必要過分拔高,他首先是一個終身籠罩於科考陰影之下的普通文人。

    之所以恨之切,緣由愛之深,18歲時,他參加童生試即以縣、府、道三第一進學,山東學政施閏章驚為天人。如此意氣洋洋的青年,想必已經看到了長安得意馬蹄疾的榮耀,然而造化弄人,在之後五十餘年的生命中,他先後十餘次參加鄉試,卻無不名落孫山。不必細究其人生際遇,單是這樣的科考經歷,就足以讓人揣摩到他的心理嬗變吧?1690年,蒲松齡去濟南參加考試,在大明湖邊賃了間茅屋居住,每天自己到湖邊汲水淘米做粥,聊以度日。在茅屋的東北方,一個名為“秋柳園”的巷子冠蓋如織,這是他的淄博同鄉王漁洋組織的秋柳詩社,無數肥馬輕裘之人聚集於此吟詩作賦,而詩作每每很快流傳出來,眾人交口稱頌。蒲松齡看着這些詩的感覺,就像一個絕頂劍客看着一羣三腳貓叱吒江湖卻無能為力。在我看來,他在大明湖邊隨手而就的一首詩就遠超過王漁洋成名的《秋柳四章》:

  “大明湖上就煙霞,茆屋三椽賃作家。粟米汲泉炊白粥,園蔬登俎帶黃花。罹荒幸不溝渠轉,充腹敢求膾炙嘉。餘酒半壺堪數醉,青帘雖近不曾賒。”真性情,不做作,詩發展到清代,這已經成為最難能可貴的品質。

  可惜這份才情終究未能為他打開通往仕途之路,懷才不遇,難免怨懟,譏諷也便理所當然。好在這是才華橫溢的譏諷,既殺人見血毫不留情,又妙趣天然令人拍手叫絕。《司文郎》罵的極是暢快,一位盲僧有異能,焚文嗅之,能斷高下。來人焚前朝大家歸有光、胡友信之文,盲僧嗅之大呼妙哉,“此文我心受之矣。”又焚自做時藝,盲僧聞出文章初得大家之法,“我適受之以脾。”又有一人焚自作文章,盲僧一聞,立馬一陣咳嗽,拉住對方説別再燒了,我好容易把味道嚥到胸膈,再燒,我就吐了。

  可偏生放榜時,寫一手噁心文章的,卻高中了。其人趾高氣揚來找盲僧討説法,盲僧嘆道:我瞎了眼,考官們連鼻子都瞎了。中舉者當然不服,又焚一篇,還沒燒完,盲僧突然轉身扶牆大嘔,屁聲如雷,瞎了多年的眼睛連淚都出來了:

  “此真汝師也!初不知而驟嗅之,刺於鼻,棘於腹,膀胱所不能容,直自下部出矣!”果然是師傅更勝一籌。這連膀胱都容不下的文章,我等雖無緣得見,但也似乎能嗅到那股風雲變色的噁心之氣。《笑林廣記》裏記過一個《屁頌》的笑話,説一個秀才死後到閻羅殿,閻王恰好放了一個屁,秀才文思敏捷,搖頭頌曰:

  “高聳金臀,弘宣寶氣,依稀乎絲竹之音,仿弗乎麝蘭之味,臣立下風,不勝芯馨之至。”閻王大喜,立刻為其增壽十年。十年後秀才又來到閻羅殿,閻王眼熟,問判官這是何人,判官道:“這就是當年做屁文章的秀才。”

  屁文章高高的中,自己的一團錦繡卻屢遭黜落,蒲松齡變着法子的發泄不滿。《三仙》裏有個書生遇到三個秀才,談古説今超逸曠達,三人各擬八股一篇,書生偷偷抄錄下,等科考時,試題與三人的文章不謀而合,書生由此得中。後來一打聽,原來那三個秀才並非凡人,而是神仙。説是神仙,其實是妖怪,分別是螃蟹、蛇跟蛤蟆。表面看是一場奇遇,説到底還是在罵人,原來能考中的,盡是些蛇蟹之類的蟲豸。蟲豸寫出的文章,有才華的人能做得出來麼?反正蒲松齡是做不出來,要想把水平拉低到那種程度,也不是沒有辦法,《賈奉雉》篇仙人指點賈奉雉獵取功名之道,將習作中冗長爛俗、羞於示人的句子摘錄出來連綴成文,也不管文理是否通順,待考試時儘管塗上。苦於困頓的賈奉雉照此而行,好傢伙,高中魁首!好在賈奉雉是有羞恥心之人,再看自己的文章,慨然嘆曰:

  “以金盆玉碗貯狗屎。”我在博物館看過一些明清舉子的考卷,咱水平有限,看不出文章高低,只是一眼看去精熟的館閣體一絲不苟,煞是好看。這些卷子都是為了防止考官認出考生字跡而作弊,由專門的抄寫員再經謄錄過的。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作弊的考生跟閲卷官串通好了,在試卷某些位置用上特定的詞句,以此作為標記。《春明夢錄》記過一件事,某考生買通閲卷官,約定在文末以“豈不痛哉!”結尾,不料考生酒後失言,很多人知道了這個關節,於是當年的考卷中,“豈不痛哉!”成了出現頻率最高的一句話,有考官懷疑是不是這些考生同時吃壞了肚子。蒲松齡是沒錢買通關節的,再説他也相信自己的才情。可一次次的落榜,讓他難免懷疑自己是被作弊之人給擠了,他不能不恨那羣傢伙,便在陰曹專門為這種人設立了一個專門的處理機構——考弊司,凡是進門之人,都要先從大腿上割下三指寬的一塊肉來。不過考弊司也不是清明的地方,只要有錢,就能免去這道處罰。連陰曹都沒有公正可言,老蒲手裏還有牌,把關羽、張飛兩位給請出來了,《聊齋志異》開篇《考城隍》,關二爺兼任監考官和閲卷官,自是沒人敢舞弊;《於去惡》裏,張翼德下界巡視人間科考,結果引發了清順治十四年的丁酉科場舞弊大案。

  這個身懷大才的文人,一生掙扎於科考幻夢之中,幸好有《聊齋志異》疏導了他的鬱悶與才華,否則真不知道他能否承受得住。蒲松齡身邊有不少性情相投的好友,也不缺文酸筆臭的泛泛之交,每當後一種人與他談起文章詩賦,他就像那位嗅到膀胱難容的味道的盲僧,急欲扶牆大吐,但他終究活在人情世故中,只能強作笑顏拍手叫好。這股濁氣逼得他回家之後就拿起筆來,化作鬼神,滅盡這羣自以為是的東西!於是,《聊齋志異》中對付窮酸之輩最為酣暢淋漓的一篇文章——《苗生》——誕生了。

  一位龔姓書生到西安參加鄉試,在旅店休息,自斟自飲。從外面來了一位魁偉高大的漢子,也不客氣,坐到龔生對面就與其舉酒對飲。漢子姓苗,虯髯怒目,自有一番英雄氣概,説話間卻粗鄙不文,頗不合龔生脾味,幾壺酒下去,龔生不再與其搭話。文人麼,自然是很清高的。苗生似乎沒感覺到龔生的情緒,反倒覺得小酒杯不過癮,到酒櫃上直接提來一大壇酒,咣咣倒入湯碗中,鯨吸牛飲般一乾而盡。又為龔生斟滿,龔生面露難色,苗生一把扶住他的胳膊,幫他端起酒碗來。哪有這麼勸酒的啊?龔生的胳膊被夾住了一般,疼的臉都白了,不得已也喝下幾碗。苗生這才放開手,道:

  “我這個人不喜歡勸酒啊,你愛喝酒喝,不喝自便!”我都被你灌了好幾碗了,還我愛喝不喝!惹不起,咱就躲着吧,龔生連忙拱手告辭,收拾行裝,騎上馬走了。回頭看時,苗生直接抱起罈子喝了起來。

  鄙俗!走出去幾里路,馬卻突然走不動了,吐着白沫躺倒在路邊,病了。這荒郊野外的,可怎麼拖拉一身行李?龔生正着急,遠處走來一個人影,近了一看,有緣,正是苗生!這幾罈子酒下去,苗生臉上卻毫無醉意,詢得緣由,苗生哈哈一笑,一矮身,抄起馬肚子,一甩,便扛在了肩上。好傢伙,一匹馬怎麼着也得八九百斤,苗生硬生生扛了二十多里路趕到旅店。一路上的人都傻眼了,一輩子只見人騎馬,頭一回見馬騎人!苗生面不改色地把馬放到馬廄裏,龔生瞪着眼張着嘴跟了一路,這才回過神來,媽呀,遇見神人了啊!趕緊把苗生請到屋裏,要好好款待一番。苗生倒不客氣:

  “我飯量大,你管不起,光給我弄點酒喝就行!”又是一罈酒。飽飲一番後,苗生大踏步地走了。短短一段,形神三變。苗生給人的感覺從粗俗蠻硬,立刻變成颯爽豪邁、乾脆利落。如此英姿,非是一般的江湖好漢可比。

  龔生沒想到與苗生還能再次相遇。考完試後,他與幾個文友共登華山宴飲,觥籌交錯間,苗生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左手大杯,右手豬肘,扔在地上,便加入到酒宴之中。龔生頗為高興,忙向眾人引見。就如龔生初見苗生時一般,一眾文人對這個毫不拘禮的漢子並無好感,我們文人談天喝酒,你能聽懂麼?

  龔生有些尷尬,苗生卻對眾人的神情絲毫不以為忤,他自顧自地倒滿酒杯,抱起肘子就啃了起來。

  喝起酒來,氣氛就緩和了。你一杯我一杯,文人的酸勁就上來了,要作詩聯句。這個提議,也有難為一下苗生的意思,人和人是有差距滴!苗生果然不樂意,喝酒多爽,苦思冥想個什麼勁!眾人當然不聽,苗生問道:

  “不佳者,當以軍法從事?”哈哈,這個場合,真真是秀才遇到兵,苗生的憨直越發讓人喜愛。可龔生之外的那幾個書生,卻越發不齒了,應付道:“罪不至此!”

  苗生聞言,開口又是金句:“如不見誅,僕武夫亦能之也。”誰會把文章好壞與生死聯繫起來呢,但看樣子苗生説這話並不像開玩笑,他大概真的覺得,把自己的文章示之於眾,要麼你文采斐然,要麼你就該死。可惜,大部分人沒有這個覺悟。

  於是開始聯句了,首座一位靳姓書生來了一句:“絕巘憑臨眼界空。”

  這一句頗符合其時其境,靳生倒是有些才情,後文得知,他是本次鄉試的第一名。苗生坐在下首,想也沒想,信口續到:

  “唾壺擊缺劍光紅。”漂亮!苗生簡直太令人意外了!前文蒲松齡一直在塑造他粗鄙武人的形象,不料卻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豪氣干雲的詩句,更勝上句一籌!“唾壺擊缺”是用典,東晉權臣王敦每每酒後吟詠“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壺,壺口盡缺。此處苗生將如意換做寶劍,平添幾分意氣風發。

  下一句要怎麼接?下首之人眉頭皺了起來,沒想到啊沒想到,這個赳赳武夫,竟真能對上,這可如何是好!他搖頭晃腦,嘴裏喋吧喋吧,猛抬頭揮手要張口,卻突然打住,又皺眉沉思起來。

  苗生顯然不喜歡這種遊戲,抓起酒壺喝了起來。一壺酒幹出來了,那人才結結巴巴地對出一句,毫無精彩可言。再下者又對,越發不堪。苗生煩躁起來,叫停眾人,卻都不聽,還要做。苗生驟然而起,仰天長嘯,如虎嘯龍吟,震驚山谷;忽的又前仰後合,做獅子舞。如此一番攪亂,方止住眾人不知飛到何處的詩思。

  龔生趕緊端起酒杯,引眾人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到酒上。此時只有龔生注意到苗生的臉色了,他似乎在強壓怒火,在聽到某人自得其樂的詩句時,龔生分明看到他在咬牙切齒。這可是有扛鼎之力的猛人啊,萬一真發起火來,誰知道他會幹出什麼事!他在震驚,震驚於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如此文思敏捷,卻又如此勇武質樸,簡直不該是一個人身上同時具有的品質。

  苗生冷哼一聲,直接拎起酒罈,仰頭灌了起來。可惜命運推着這幫人向前,龔生拉也拉不住了。喝了不少,吟風弄月的心又盪漾起來,剛才的詩句好歹還冠冕堂皇,酒已酣,風騷文字就吐嚕嚕從下半身冒出來了。苗生砰的一摔酒罈,猛地站起來,像一尊鐵塔般遮住了月光,山風呼呼,苗生的聲音如同虎嘯:

  “此等文,只宜向牀頭對婆子讀耳,廣眾中刺刺者可厭也!”所謂酒壯慫人膽,眾人有些心驚,但旋即一曬,我等可都是秀才童生,一個山野村夫在此吆五喝六,你算個屁!來來來,把肚子裏的貨都倒出來,聲音再大點!

  龔生頭上冷汗出來了,他趕忙伸手去堵身旁一人的嘴,可手還沒伸過去,他分明看到苗生不見了,那個位置上赫然出現了一隻白額吊睛大虎,嘴裏閃着白森森的冷光,悄無聲息的,大虎已經躥了過來,一口就咬斷了龔生身旁這人的脖子。

  似乎只在一瞬間,周圍幾個人也被咬死了。只剩下龔生,還有靳生。大虎扭過頭,看了龔生一眼,轉頭蹦上一塊岩石,衝着月亮一聲長嘯,天地間再也沒有了其他的聲音,唯有這聲長嘯,在山谷間迴盪不息。等龔生回過神來時,大虎已然沒有了蹤跡,只留下呆呆傻傻的靳生和一地屍體。

  原來他是一隻虎精啊!至此,前面的疑問始解,為何他力大無窮,為何他千杯不醉,為何他豪放不羈,至於有敏捷的才思也可以理解了,能成精的畜生,必然有超絕的靈性,人類顛來倒去的那點文字,或許在這隻老虎面前已經如同兒戲。只是他成精之後仍然保留着虎之為虎的天性,嘯傲四方百獸震惶,豈容一羣蚊蠅之輩在耳邊嚶嚶嗡嗡!而且他只是咬死了那幾個人,並沒有吃他們的肉,恐怕因為他們的肉真是酸的。

  《聊齋志異》中寫到虎精的只寥寥數篇,唯有此篇,寫出了風雲變色的虎威。在寫此文時,蒲松齡大概自己就化身成了這隻猛虎吧!要撕爛這些言之無物的窮酸臭文,要滌盪這糜爛透頂的科考風氣,誰敢攔路,就一口咬死。哈哈,該是多麼美好!

  他擱下筆,長出一口氣,走到院中,正是朗月清風,山間的虎,此刻正在巡視自己的領地。可他蒲松齡的領地,就只有這爿小院,卧房裏的妻子劉氏在吱吱呀呀的織布,廂房裏也亮着燈,大兒子蒲箬還在讀書,明年就要考秀才了,他這個當父親的常年在外坐館,好容易回家一次,總要命兒子做幾篇文章看看成色如何。他信步向廂房走去,許是兒子讀到酣暢淋漓的文章,忍不住高聲吟誦起來。

  蒲松齡站住腳,聽了幾句,只覺得胃中翻騰得難受,想幹嘔。他忍不住要上前踹門責罵兒子讀的這是什麼狗屁文章。

  可他忍住了,撤回腳步,低頭嘆了口氣,回到了卧房。他終究不是老虎。是年初冬,蒲箬考中了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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