説來奇怪,中午炒了一個蘑菇蘆筍,盛一碗白米飯坐在陽台吃飯的時候突然想起美國西海岸一個小城的披薩店。
我都不記得那個城市叫什麼了,那是我們旅途的前半段,從火山口湖國家公園到波特蘭。前一晚我們在火山口湖國家公園旁邊的國家森林裏露營(因為國家公園裏的露營地要預定,國家森林則可以隨便露營)。那天是個陰天,我們一睡就是 9 點,覺得沒必要做早飯了,還要洗碗刷鍋太麻煩,不如收拾東西找地方直接吃午飯。
開車下山的路上沒看到其他人,森林公園不小,開了將近一個小時才出去。之後一路上是被收割過的牧場,每隔幾十米有一個圓柱型的乾草堆,除此之外沒有一絲活物。這樣又開了半個多小時我的手機才開始有信號。我趕緊用 Yelp 搜了下附近的餐館,發現最近的城市在 40 英里外,有5、6家餐館,其中一家披薩店評價不錯。
那家店很好找,就在馬路左手邊,旁邊是加油站,再旁邊是連鎖超市,標準的美國小鎮配置。從外面看它有點像連鎖餐廳,方方正正的招牌,不會出錯的裝修。我沒什麼好感覺,但實在很餓,沒什麼選擇,於是走進去。
果然它點餐的地方在吧枱,女服務員照例興高采烈地問我們今天過得怎麼樣。我們點了一個 12 寸的帕帕羅尼——最經典的一種意大利披薩,我喜歡薩拉米腸,心想肯定不會太差,安豬也沒意見。飲料就是美國連鎖餐廳常見的飲料噴泉,裏面是可樂、雪碧、甜味氣泡果汁類的東西。我問有沒有咖啡?女服務員説“有”,接着不好意思地笑了,説,“但不是什麼好咖啡,反正就是一般的咖啡”,她伸手指向我左邊的角落,“在那裏你可以自己去倒”,她説。
付了錢後我們找地方坐下。餐廳不小,大體分三個區域,放咖啡那邊有幾張大桌子,每張能做7、8個人,店裏的客人幾乎都坐在那裏,一共十幾個人的樣子。兩個中等肥胖的男人在玩一個我叫不上名字的桌遊,看上去有點像國際象棋,但也不完全是。旁邊是兩對更大隻的男女默不作聲地喝啤酒,另外是幾個男人在玩另一種桌遊。屋子正中間有幾張小點的桌子,看上去比較適合一兩個客人。靠窗的地方有一箇中年男人一邊看報紙一邊吃披薩。右邊有一個電動遊戲機,一個男人帶着女兒在那裏打遊戲。我們坐在中間的小桌子上,我放下包起身去倒咖啡。
那些玩桌遊的、默不作聲吃飯的人看到我經過不自覺抬起頭來,但很快就收回目光,回到自己正在進行的事情上。我想這一來是人類的無意識作祟,只要感覺到有人經過我們都會抬頭看一眼,低頭吃草的羊也是這樣的;另外可能也因為我是亞洲人吧,我懷疑在中部的這個小鎮裏會經常有亞洲人來訪,至少餐廳裏我是唯一的亞洲人。
沒多久我們的披薩就好了。真不賴,披薩餡餅很薄,上面鋪滿了厚厚一層芝士,芝士上面密密麻麻地放了薩拉米腸,這可能是我見過用料最足的披薩了。嚐起來也不錯,我在上面撒了不少幹辣椒片,兩個人很快就把它吃了精光。
整個過程餐廳都很安靜,唯一發出聲音的是中途一個帶小男孩進來的肥胖中年女性,她叫了披薩帶走, 在等披薩的過程中她跟小男孩説着學校的事情。
吃完我又倒了一杯咖啡,一邊喝一邊讀手機裏《萬古》雜誌的一篇文章,關於一個被稱為 52 Blue 的藍鯨。這隻藍鯨所發出的聲音頻率不同於大部分藍鯨,它的聲音是 52 赫茲,其他藍鯨在15 到20 赫茲之間——在人類聽力範圍的邊緣,幾乎不能聽見。
這意味着世界上沒有第二條鯨魚能理解它,當然,也不會有鯨魚之外的其他生物理解它,儘管人類耳朵能聽見。發現這條鯨魚的人把它叫 52 Blue,有人説它是世界上最孤獨的鯨魚。關於 52 Blue 的故事傳播開來後,它引起了人們各種各樣的反應。
一個住在紐約的 48 歲單身女人發現自己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她叫莉奧諾拉,她怕自己有一天會倒在公寓裏,所以考慮平時都不鎖門,這樣鄰居發現她出事後能方便把她搬出去。她一輩子都自給自足,不想依靠任何人。她給醫生打電話説自己要死了,醫生被她氣得要死,説你不會死,你要找個看護。於是她決定找個看護,可是就在看護要帶她走的那天,她昏倒了,接下來是 5 天的手術、7周的昏迷和6個月的住院。在這期間,她發現了 52 Blue。她覺得她能理解這隻鯨魚,她像“他”一樣,什麼都沒有,沒有人溝通,沒有人聆聽,她希望自己能説鯨魚的話。
那篇文章的作者在調查 52 Blue 時發現很多這樣的故事,有人為這條鯨魚創建了社交網絡賬號,上面有各種人對這隻鯨魚的傾訴——他們不會對另一個人類敞開心扉,但是會對一隻永遠不會聽見的鯨魚説。有人嘲笑莉奧諾拉這種將個人情感映射到鯨魚身上的做法,説鯨魚不過是鯨魚而已,它可能都不懂得何是孤獨,它發出的聲音不過是沒有意義的臆語罷了。
在美國的那兩個月讓我從未如此清楚地看見孤獨。安豬父母家的鄰居米琪孤獨地要死,她大概有 70 多歲了,一個人住在對面的一棟大房子裏,養了三條狗——這是加州法律規定的養狗數量的極限。這還不夠,每天下午她都會跑過來按門鈴來接安豬父母家的狗 Kopa 過去。我問安豬米琪為什麼一個人?他説不知道,不知道她是否結過婚,不知道她有沒有子女,不知道她是不是女同性戀……反正她就是一個跟狗住在一起的奇怪的老太太,我懷疑她會不會經常跟狗們説話。
每次當她過來找 Kopa 時我能看見她的孤獨。那總是在下午,是一天中她第一次與其他人的聯繫。她總會跟我們聊好長一段時間,可每次又都反反覆覆問同樣的問題,比如怎麼念我的名字,或者發生在中國的爆炸案,“好可怕呀”,她説,“你們住的地方是不是也被炸了?”她問,儘管我們已經解釋過無數遍天津和北京是兩個地方。
這還是洛杉磯,在小城市更是如此,比如這樣一家披薩店。安豬告訴我這種披薩店在美國小城市很常見,人們在週末來這裏玩桌遊、打電子遊戲,甚至成年人還可以去賭博室。它是小城社交生活的重要一部分。因為大家都太熟悉了,生活也太波瀾不驚,即使見面也沒什麼想説的,桌遊、電子遊戲是最好的聯繫方式。
養狗或週末去披薩店,這些行為是美國人對孤獨的抵抗。我吃中飯的時候想到的就是坐在窗户邊那兩個年輕男人默不作聲玩桌遊的樣子,他們都低着頭專注在眼前的紙牌上,偶爾挪一下棋子,其他時間一動不動。那家披薩店的窗户玻璃是深色的,它吸收了夏季正午強烈的光線,在荒涼的土地上隔絕出一個靜謐空間,在這裏時間變得無關緊要,沒有人對下一個小時有什麼打算,更不會有人趕時間。
那個披薩店是北京的另一個極端。北京充滿了聲音,大部分是噪音,所以生活在裏面的人不得不提高音量才能讓自己被聽見。即便如此,個體的聲音還是輕易被淹沒,同樣被淹沒的還有時間。無論做什麼都會花費大量時間,找朋友見面要花一個小時在路上,餐廳人太多要排隊兩個小時,即使低頭看手機也不知不覺就看了兩個小時……於是轉眼周末就溜走了,還有那麼多想做的事情沒有做。
想在北京這個地方建立日常生活程序不是一件容易事,因為總不斷有人和事情打斷它。在這裏,你不會連續兩個週末和同一個人去同一家披薩店玩桌遊。我也從來不在北京的餐館觀察其他客人,所有人都像被加熱的分子,在動能下做無序運動,除了知道他們在運動外不可能瞭解其他任何一個,似乎也沒有必要。
在這裏孤獨隱蔽在無邊無境的運動背後,你看不見孤獨就像你看不見電影主角身後那棟樓裏一扇窗户的樣子,但不代表它們不存在和不重要。這大概是我寧願中午自己在家炒個蘑菇也不想去公司跟一羣人吃飯的原因,我寧願清醒地看見孤獨並抵抗它也不願孤獨地被人羣淹沒。
現在想想,我想起那家披薩店可能是因為我懷念它,我懷念在那裏默不作聲吃用料十足的披薩,一邊喝一般的咖啡讀一個關於鯨魚的故事的時間,我和那家披薩店的其他人都沉浸在這個陽光被吸收了的房間裏,忘記了夏季的炎熱和外界的荒涼,感覺像鯨魚徜徉在海洋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