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國境以南 太陽以西》:現實主義的村上

  自從一個月以前,我走進巴諾書店Barnes and Noble,就直奔虛構類的M書架。村上春樹的書都在那裏,他的名字英文譯法是Haruki Murakami,在M架。

  對村上的書着迷,是一個月前從《舞舞舞》開始。上癮後我倒回去看他最早發表《且聽風吟》,《1973年的彈子球》,《尋羊冒險記》,《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然後又跳到前面看了短篇集《盲柳和睡女》和長篇《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接着我讀了幾個他的訪談,在和“巴黎評論”的採訪裏,他説到《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是他的風格,而《挪威的森林》是為了證明他也能寫現實主義風格的書,刻意去寫的。

  我自以為是地想,難怪《挪威的森林》我讀不進去,好幾年起就開始看,到現在連第一章還沒讀完。於是我心裏下了論斷,村上是魔幻小説家,他的現實主義作品就不必看了,直到一週前……一週前,手頭的存貨都讀完了,我再次去巴諾書店,買回他1992年的老書《國境以南 太陽以西》。回到家躺在沙發上讀,到了晚飯時分讀完了,卻意猶未盡,這對我是罕見的。村上的前幾本書小説我看完就完了,不留戀,似乎故事就該到那裏結束。但這本《國境》卻多少有點讓我欲罷不能,很怕它結束。在閲讀的這幾個小時裏,我內心聚集了説不清楚的,稠稠的,滿滿的……東西,不知道是什麼。於是我開始寫,也許寫着就把思緒理順了。很多時候不都是這樣嗎?

  波士頓環球報對這本書的評論是:“His most deeply moving novel.他的最為令人深深感動的小説。”

  紐約時報:“A probing meditation on human fragility, the grip of obsession, and the impenetrable, erotically charged enigma that is the other.對人類脆弱做了探尋的沉思,對痴迷的有力把握,以及令人費解,充滿情色的謎。”

  紐約時報書評:“A wise and beautiful book.”一本明智又美麗的書。我想,這些概括了我想説的。看完他的《舞舞舞》和《尋羊》,我曾説村上的書幽默機智過癮,但沒有對人類的悲憫。現在我認錯,我過早地下了結論。他的這本《國境以南 太陽以西》到處都可以看到對人性的剖析,人類的脆弱和侷限。換句話來説,我們都有自己無法逾越的極限。正是缺乏這樣的能力,我們才會迷茫,不知所措,糾結,鬱悶。也正因為如此,我們才需要愛,理解,幫助。

  那麼,説到這裏,你知道了,這本書是一本現實主義的書。沒有魔幻,沒有寓言,甚至沒有黑色幽默。這本書是寫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初君,和他半生中遭遇到的幾個女人的故事。如同村上書裏的所有男主人公一樣,初君不喜歡學校,不喜歡給公司打工。他開爵士酒吧,喜歡西方文學,喜歡爵士樂和西方古典音樂。

  和我讀的那幾本不同的是,這次男主人公雖然和以前的男主人公幾乎一樣與眾不同,但在這本書裏他不但結了婚,還manage有了兩個孩子,並且沒有離婚!儘管在和島本約會的那段日子,他想過放棄家庭和孩子,但最終沒有離婚。他也算是個情義深重的人,他和兒時的女同學島本分離十幾年,一直不能忘懷。即便與舊愛重逢,他對於自己的妻子並沒有寡義,依舊愛戀。當然,我們會問,如果島本不消失,他會不會離婚呢? 連他自己都説,他拿不準。如果一切重新來過一遍,他可能會把犯過的錯誤再犯一次。這就是這本書人性真實的地方。

  除了這些,這本書還能讓我説些什麼?沒有什麼了,沒有大不了的事件。的確有一個人死了,泉的表姐,這個使初君在十幾歲失去童貞,和初君享受了極度性愛的女子死了。怎麼死的為什麼死的,不知道。當然,必須要有人失蹤,島本最後失蹤了。到目前為止,我讀過的村上的長篇裏,總有人失蹤,至少一個。這的確引起我的好奇,日本人真的這麼容易失蹤嗎?那麼小的島國,到哪裏去失蹤呢?難以理解,日本對我越發充滿詭異色彩。

  就是這樣一本現實主義的小説,情節並不複雜,人物也不超級可愛,我卻看得茶飯不思,一直把它讀完,然後心裏是悄悄的悲痛。不是因為男主人公初君的坎坷,不是因為他和島本無法完成的愛,不是因為他對妻子的傷害……都不是,是因為我們每一個人都和書裏的人一樣,面臨生命長河裏的不能徹底清除和逾越的無奈。

  痛苦在個人經歷的時候是殘酷的,被作家寫出來就成為美麗的了。不知道有多少讀者認為村上在這本書裏煽情,他的確寫了很多情真意切的心裏活動和對話。但我不認為他煽情,一點都不。退一步,他即便煽情了又如何?我們一生除了情還有什麼?不過我真沒想到村上會寫這樣纏綿的愛情和情愛的書!初君對島本的迷戀,懷念,對她的美麗傾倒,對她的身體的痴迷,村上不惜大篇幅細緻地描寫這些情節。不能不説那是真愛,只是我仍然不習慣日本小説,準確一點,我不習慣日本人的思維和習慣。他們的行為和思維是不是挺怪的?比如他們對待死亡的態度,似乎死是生的一個選擇,多奇怪啊。記得幾十年前我在美國的讀者文摘上看到過一篇真事記錄,一位母親對生活絕望(忘記為什麼),決定自殺,並且把她的兩個孩子帶着一起投海死了。這在美國人來看絕對不可理喻,我也十分為此震驚,儘管我以為我理解她,但我完全不能同意她的做法。自殺是一種暴力,把愛的人帶着一起死,是極端的暴力。

  島本就是打算讓初君和她同歸於盡的,好在後來她改變了主意。不能同生,但願同死。中國人的殉情的理念可以追溯到幾千年前,應該説作為中國人,我對村上書中日本人的生死觀要理解的多一些。但是,仍然,仍然,這是非常慘烈的行為。我在想日本人對死的態度是不是和宗教有關。

  顯然,初君慶幸他沒有死。儘管村上沒有直言,但初君回到家裏,經過數日的反省,決定和妻子重新開始他們的生活,就是一個解答吧。

  《國境》裏的愛情其實是驚天動地的,如果讀者感覺不強烈的話,是因為村上描寫的日本人對愛情和情愛的處理和我們習慣的中國式的,或西方式的很不一樣。但他們的確愛的一樣纏綿,一樣深切,是日本風格的奮不顧身,和冷靜的激烈。

  這樣説來,村上是受西方文學影響很重的作家嗎?我認為是。所有他的讀者都知道,他簡潔的語句,對話方式,幽默,深受美國作家的影響。他所有書中的主人公都熱愛爵士樂和西方古典音樂,村上常常會給出音樂或音樂家的名字,比如這本書裏“國境以南”這首爵士歌曲,是美國著名的爵士鋼琴演奏家兼歌手Nat King Cole。我不太熟悉爵士樂,我唯一聽的爵士歌手是Melody Gardot。爵士樂是非常性感,憂鬱,甚至悲傷的。夜晚獨自一人倒一杯紅酒,在昏黃的燈下聽,很能入境。和很多讀者一樣,看了書,我就去找村上喜歡的這些歌曲。感謝QQ音樂,我免費下載了“國境以南The South of the Border”,“假裝Pretend”,和“ 命運多舛的情侶 The Star-Crossed Lovers”。這些都是村上在書裏一再提到的,在書的後半部,我一邊帶着耳機聽這些爵士歌曲和樂曲,一邊讀完了全書。感覺我像電影裏退了色的舊人,回到昏黃的1960年代的舊時代。

  記不得是評論家談村上,還是村上談別人:聽音樂,要能夠把音樂聽進去,又聽出來。而聽進去的人很多,但進去後他們就消失了。能聽出來的人,才是真正聽懂了音樂。對於爵士樂和西方古典音樂,村上是進出自如的聽者。我讀過的村上的書裏,他沒有提到過一個日本作家,或一首日本歌曲/樂曲。當然,我還沒有讀完他的全部作品。

  這樣看得話,無法否認村上是受西方文學影響深重的作家。但是,如同他自己聲明的,他是日本作家。因為,猶如《國境》這本書,和所有他的書,書中人物的三觀是日本式的。三觀是靈魂,不管形式多麼西化,靈魂深處的正念,才是衡量的標準。

  這也是為什麼《國境》的愛情沒有給人死去活來的疼痛感,沒有讓讀者跟着放聲大哭。它是日本式的。是另一種過癮。看來如果僅僅斷定村上是魔幻主義小説家,不十分準確。他的確能把現實主義作品也寫得很好。我實在不能用恰當的語言描述我對村上小説的喜歡。這個日本作家打開了我的視野,我第一次開始如醉如痴地享受超現實主義的小説。他的那些如同痴人説夢的魔幻故事情節,徹底征服了我,我覺得生活裏再沒有比讀一些超出日常,超出想象的東西更有趣的了。

  而他的現實主義作品,絲毫不遜色於他的超現實。他把生活裏普通人的無奈,無力,迷惑,用一種散文般的語調講出來。初君的男低音和島本的柔聲,伴着緩慢迂迴的爵士樂,把讀者帶進入神秘幽暗,纏綿悱惻的回憶。

  村上春樹這兩年沒有出版長篇小説,有讀者猜測,他是不是又在改變路數,要寫出一本全新的,出乎意料的奇作?於村上,什麼都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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