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豆瓣一刻:命運幫她收了場

由 公羊淑軍 發佈於 休閒

  深愛一個人短暫的機緣,和深深瞭解一個人漫長的情誼,若是你,會願意得哪一樣。有時江柔想起陳桉還是會覺得自己足夠運氣,雖然如宋曉這樣的舊友多無法理解怎麼十多年了,細胞都代謝過一輪了,還繞不過一個少年戀人。只是她們提起陳桉啊,時間像回來了幾年,那個陳桉啊,漂亮極了的陳桉,虎頭虎腦在講台上背李白的詩。從前她們愛説:陳桉,我給你寫的情書呢?陳桉,讓我摸摸你的酒窩。這麼想起來,陳桉像她們一個共同的美夢,混着樟腦般回憶的苦香。

  宋曉吸一口十多年後的空氣,像夢醒,對着江柔説:“不怪你那麼喜歡他。”她們高三的那次畢業旅行,浩浩蕩蕩一行九人前往西塘。年輕人看着也讓人覺得生機勃勃,好像試卷還在裝在書包裏,未來已經在腳下了。江柔是班長,一路像個大家長管理着班費,管吃管住,煞有介事。他們夜宿客棧,一幢獨門獨幢的小別墅,5間房間乾淨敞亮,一樓有個院落,一株石榴樹開得太好,掩映着小廚房。

  陳桉他們四個男生簡直樂瘋了,買來啤酒零食,迅速佔據有利位置,賭蟲上身,大戰八十回合。女生則乖乖巧巧結伴出去後買菜,又擠進廚房,鍋碗瓢盆一通響。夕陽落下來,金粉般的夕照撒在一隻瓷碗上,好像盛了一碗金水。陳桉的手剛好伸過來,撈起碗衝着江柔喊:“班長,我好餓啊。”江柔一晃神,這一聲好餓,後來她差不多聽了有十年。

  他們在西塘住了三天,最後一晚在酒吧給陳桉送行,鬧得太瘋,集體喝趴。勾肩搭背地一路唱着歌,踩着青石板上的月光回來。陳桉在江柔的左手邊,同樣瘦弱的肩膀攬着她的脖子,近得聞得到他身上小獸般的汗味。書上説人其實保留着一些獸性,若喜歡一個人,總愛聞他身上的氣味。

  五間房九個人,江柔享有小特權,一個人睡在一樓最靠院子的那間。臨出發的那個清早,下起細雨,隱約聽到有腳步聲。蟹殼青的天色裏,陳桉一個人站在院子裏抽煙,烏黑的頭髮,瘦弱的樣子,一些年以後江柔回想起來,少年初抽煙的樣子,低頭護住煙的樣子,那麼温柔。所謂落花微雨人獨立,也大概就是寫的這樣吧。

  他推門走進來,光着上身,撒嬌般喊着冷,鑽進她的被窩。瘦瘦弱弱的,像個佛前青燈的小和尚。他抱着她靜靜説了會話。陳桉高中畢業後就去英國,江柔則考上了上海的大學。少年時的告別沒有那麼多愁緒,他只是把下巴抵在她的頭頂,加深了這個沒有沾染一絲情慾的擁抱。

  英格蘭以北,天地都太寬廣,草地、牛羊、格子花紋、風笛音樂,還有到處能買得到的威士忌。月色太涼,陳昇的歌又滿是鄉愁。陳桉覺得孤單,給江柔寫長長的電郵,詞不達意,在結尾處才言簡意賅地附上一句:“你敢不敢談異國戀。”兩天後收到江柔的回信,是整整一個G的菜譜壓縮包,分早中晚三餐,全都葷素搭配、營養均和,一週沒有重樣。蘇格蘭是日暮,總有輝煌的落日,陳桉心有震動,被那封電郵定在夕陽裏很久很久,像被一隻温柔包裹進松淚的昆蟲。

  他們在一起的那一年多,陳桉記得江柔對他很好,好得很細碎又很温暖。他記得他有次回國參加一家外企的寒假實習生面試,前一晚江柔陪他住在校外的小旅館裏準備面試的資料,各種不順,偏偏還打翻了泡麪弄髒了面試的西裝褲。他衝江柔發了一通脾氣,藉口買煙就出去了。

  回來的時候看到她已經把褲子洗乾淨,不知從哪裏借來一台最老式的取暖機,安安靜靜坐在牀頭耐心地把褲子一點點烘乾。暖黃的光籠着她,水分慢慢變成嫋嫋白霧往上蒸騰,小旅館裏簡陋的背景也染上了一種很温情的情愫。陳桉的心在那一刻好軟,他不發一言,走過去很眷戀地把她抱進懷裏。

  好像這就是他們之間的愛情,擁抱多餘親吻,依戀多餘愛,這在年輕時是多麼不合時宜。陳桉在留學生圈子裏認識越來越多青春昂揚的同類,他們駕車去美國西部的黃金海岸,敞篷跑車、妙齡女郎,酒精、沙灘、音樂、迷幻劑,當他的生活出現越來越多的層次,江柔被拋棄就也成了一種必然。她是在清晨收到陳桉的分手郵件,語氣措辭是全世界通用的那種分手格式。她握着手機呆呆地坐在宿舍的上鋪,宋曉喊了她幾遍都沒有回應,爬上去一看,滿臉的淚水,哭得像個被喊醒的做着夢的孩子。

  可能是心有眷戀,也可能是餘情,他們並沒有成怨侶,而是漸漸就退回當年好朋友的位置。似君子之交,不親近又不至淡漠。每年會在同學聚會不多不少見上兩面,那幾年,陳桉越來越少年意氣,江柔則像一隻蚌,慢悠悠地合起來,藏掉了所有的鋒芒。可是他們倆並肩坐着,一個伸手佈菜添飯,一個在喝醉後輕輕撫上一塊熱毛巾,都是那麼自然而然,令宋曉這樣的知情人不勝唏噓。

  然而江柔的心,那麼明明白白,像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愛情讓人委屈的忍不住想哭。08年陳桉回國小住了一陣,漸漸和一些舊時好友恢復來往,一起約着去北京看奧運。曾經的英雄劉翔在那一年退賽,現場好多人都哭了。江柔哭得特別厲害,連她自己都沒明白,怎麼會那麼難過。

  陳桉回國前,江柔有去蘇格蘭找過他一次,那時他結束上一段感情,身邊終於空曠,裹一件長羽絨服,帶絨線帽子,只留出一對眼睛,好像很怕冷的樣子,懨懨地來機場接她。

  他借宿在蘇格蘭當地居民家裏,幽深的屋子,豐盛的酒窖,他穿着天藍色的毛衣鑽進廚房,手腳利落地為她做出一盤西餐。又開了兩瓶84年的赤霞珠,蘇格蘭盛產威士忌,舶來的葡萄酒也是美味又價廉,簡直是愛酒之人的天堂。他們點着了壁爐,一同裹着條厚毯子,席地而坐,喝酒。什麼都不用説,情義都在酒裏。放不下又回不去,讓人徒然傷感。後半夜突然停電,陳桉默了默,説:“我們來打個賭吧,如果天亮了電還沒有來,我們就重新開始,怎麼樣?”

  黑夜似一塊磁石,一點點吸收着周圍的光,窗外鵝毛大雪,室內越來越冷,他們等得快要睡着,噔一聲,牆上、頭頂的燈一齊亮起,明亮似白晝。江柔站起來,衝陳桉難看地笑了一下,轉身往客房走。那一瞬,她才回味過來,08年為什麼那麼哭,她愛陳桉的心境和劉翔退賽時哭是一樣的,還想再跑跑,可是命運不答應了。命運給了你那麼多暗示,好言相勸讓你停了,該收手了。

  第二天她回國,陳桉送她去機場,抱了一抱,各自鬆手,差不多有半年沒有往來。09年在無錫的北倉門平地起一家叫東久的漢式按摩館,古色古香,有一個叫高山的祖傳推拿師傅,相貌實在出眾,人高馬大,走路虎虎生風。穿素色的唐裝,袖子挽到手肘處,手藝如行雲流水。管內有艾草沉穩的氣味,水沉香嫋嫋的白霧,師傅的手拍打在肉體上浸着汗的聲音,被門口一大幅半年成的雙面蘇繡擋住,隔間的小廚房,隔水蒸着玉米、山藥等粗糧……這樣的情景,27歲的老闆娘江柔總是想起。

  她坐在長條案桌前拿個計算器噼裏啪啦地算賬,痠痛的肩膀搭上一雙手,輕柔又力道恰好地按着。不用回頭,知是高山,搭上一隻手,又把臉頰温順地貼上他的手背。她和高山在一起將近一年,高山的好在於他的不深究,知曉喜歡是乍見之歡,愛是久處不厭。他對江柔和陳桉之間的小情小意視若不見,對自己的過去同是諱莫如深。像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隱去了絕世武功,安於當藏經閣的掃地僧。

  陳桉回國後也留在了無錫,有時會來東久看看江柔。他酷愛抽煙,江柔就總去隔壁的咖啡店討一些當日的咖啡渣,裝在一個椰殼做的煙灰缸裏給他裝煙蒂。他們之間沒有親密動作,很多時候就是這麼面對面坐一會,他抽幾支煙,她在對面靜靜陪着。陳桉最初創業,心事太多,總是鎖着眉。拿起車鑰匙説要走,她也不留,伸手撫了撫他的眉頭,説得空再來。

  他走了,茶涼透,她還坐在外面捨不得進來。高山看在眼裏,什麼都不説,拿一件外套搭在她的肩頭,回屋繼續招待客人。對一個人是會上癮的,這個道理,江柔懂,高山更懂。歲月幽微曲折,愛一個人淡淡的情義。出自同一棵古樹的兩串小葉紫檀,兩人分戴着,像走了心一樣。他應酬在廁所在濃妝豔抹的女郎手掌下吐得像條狗時,她有時也會跟着莫名其妙地不舒服,將原本就空的胃吐得空無一物。有時午夜夢迴,一臉龐的眼淚,給陳桉發信息:我夢到你出事。他若方便,會立馬回個電話過來,陽奉陰違地説着沒事沒事,繼續回酒桌與人稱兄道弟,笑得曖昧不明。

  人是這樣的,沒有人會永遠少年白衣,中年是種風塵,總會沾染。有次他們集體出遊,夜宿在青島,夏夜、冰啤酒和大隻大隻的海鮮陳桉有些喝醉,去牆腳吐完走回來還要搖頭晃腦地向大家鞠躬謝幕。江柔沉醉在那種氛圍裏,看了他一眼,把頭扭到了別處。有抱着吉他30塊唱一首歌的妙齡少女,甜美的聲音唱滄桑的歌:“我想我可以忍住悲傷,可不可以你也會想起我……來來回回一句可不可以,像一個怎麼都不肯死心的人,陳桉手抖着煙差點拿不住,宋曉扶了扶他的肩,高山醉倒在桌上,從前的陳桉也不會想到,有一天他們會成為這樣的年輕人,只有在喝多的時候,眼眶會濕,心頭會軟。他舉起右手,和江柔輕輕碰了碰杯。江柔笑了。

  在27歲就對前程不報期待,想着就這樣過完一輩子吧,有情有義地待彼此,起落都在一旁相伴,適宜地伸出一隻手扶一把。江柔在雜誌上看到馮唐的詩:草木都美,人不是;中藥很苦,你也是。心底也湧起一種莫名的淒涼,別人不需要去懂那些苦澀的前因和回不了頭的艱難,他們只要結果。江柔不是,她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她也不哭,願賭服輸。

  陳桉28歲志得意滿,喬遷新居。請大家去家裏做客,新談的女友濃情蜜意,似要談婚論嫁。一大幫人鬧到最後,醉了大半。江柔去廚房煮蜂蜜水醒酒,恍恍惚惚地坐在灶台前等水沸。陳桉走進來,隔着長長的餐桌和她面對面坐着,對視了一會,都笑了。他説:“這個廚房是照我們以前説的佈置的,以後可以幾家人一起來燒烤。”她説:“有一天你結婚,千萬不要喊我。”

  2014年3月6日,陳桉大婚,江柔因為飛機延誤沒有到場,宋曉在花海般的宴會廳待了半個小時也忍不住走出去吹風,心裏莫名的難受,像一段歲月的終結,路歸路,橋歸橋,她在心裏感慨,幸好江柔沒來,來了得多難受啊。想起從前江柔信誓旦旦地説:“我們當然要去陳桉的婚禮啊,還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要讓他的那一位知道,我們陳桉是很受歡迎的,得上心,必須疼他重視他。”然而江柔這個大騙子再也沒有回來,3月8日以後鋪天蓋地的馬航失聯客機的報道,227位失聯乘客中,她的名字赫然在列。

  個人的悲劇是無法抵禦一個屬於時代、國家的更大的悲劇的,高山、宋曉趕去北京,在麗都酒店前前後後等了一個星期,僥倖、期待,心灰意冷又希望重生,最後大家都知道,一定是死了,一個人就這樣沒了,新聞發佈廳裏有死者家屬情緒失控,嚎啕大哭。蜜月趕回來的陳桉那個時候衝進來,明亮的日光燈打在他臉上,一臉的死白。

  很多時候,死亡是很殘酷的。年邁的老黃狗睜着渾濁的眼睛看老主人提着屠刀走向它,順從地低下了頭,變成了灶台上香噴噴的一鍋狗肉,硬得像木柴。貓死了,沒人要它,就裝在黑塑料袋裏掛在河邊的樹枝上。麻雀叼走它的眼睛,然後是酸酸的肉,最後只剩下一張軟塌塌的皮。

  人的死亡,並不比這些來得温和。像江柔缺席他的婚禮一樣,她的葬禮也沒有陳桉的身影。黃昏的時候,高山在東久的院子裏找到他,灰色的毛衣,坐在一株石榴樹下,背影一動也不動。高山從前説過,一個院子裏只有一棵樹不好,就是一個困字。可江柔,獨愛這一株石榴。

  夕陽越來越暗,陳桉蜷縮在那張藤條椅子裏一動不動,聽到高山喊他,茫茫然地回國頭,那神情,好像一個失落了很多快樂的少年。

  “她可能有預感覺得自己回不來,走之前就給你準備了結婚禮物,還有一張賀卡。”陳桉拆掉精緻的包裝,是她最後的字跡:願往後的日子,和和美美,長長久久。和美長久裏本來也沒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