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夢魘再次來臨,我竟聽清楚那人説話。
夢魘一次接一次,在似醒非醒的早晨。似乎醒着,但無法移動身體,看得見天花板上的縫隙,未關的枱燈。有時候覺得可以動了。眼睛所能看到的視界卻還是相同的。所以——還是沒有醒來。或者是靈魂出竅吧,能感覺到意識與身體的拉扯感。
開始時,會怒罵,用着家鄉話。後來,從網上學到一些方法——比如,先試着眨眨眼睛。夢魘——不過是意識已經醒來,身體卻還沒有醒,有科學依據的,能測控到腦電波的變化——不是什麼靈異現象。
後來乾脆放棄抵抗。
再後來,似乎在夢魘時,有人在和我以特別的方式進行交流。
這一天,是因為一個數字——又想起那段時間。
47。那是十幾年以前的中學,一個科目考試的分數,總是考那個分數,頻繁出現。於是想起教學樓的課桌,想起走廊裏的雪,對面教學樓的身影,試卷的墨跡,黑板的顏色,老師的口音,桌子上的刻痕。時隔多年,這些就場景的記憶依然深入骨髓的原因,是無法忘記當時愛着的人。
電話號碼還在腦海中,按照那人的行事風格,很可能也並沒有更換。只是,當電話號碼輸入在收信人那一欄之後,竟有些害怕。
我覺得痛。真正離開他那一刻,我成為真正的大人,在人生冷冷的海洋裏飄着,沒有光,更沒有岸。
是的,真正離開,不會再説:等着你的好消息。
不會再半哄着、半商量着一次行程。
不會再笑着,抱歉地拒絕我荒誕的提議。
不會在共同定義、試圖解釋我們的關係。
“是不能走的太近的親人。”你説。
“我不知道,你説呢?”你更經常説。
總習慣説的、令我不滿意的詞句也不會再聽到。你總挑剔我的穿着。但你根本沒什麼審美。但我一生氣,你倉促地又把壞話變成好話。
不會再回去了。再説任何話只是巨大的尷尬。
心中想和他的話卻一遍一遍在腦子裏出現,最多的是想道歉。
對不起,一直以來。
夢魘再次來臨時,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
但我竟聽清楚那個人説話,他説:給你一個時間摺疊的機會吧。
我的身體極虛弱,試圖理解。
那人説:給你一個機會——你可以選擇一個時間點,回到那個時間。但有代價——你折回的時間,將在你的壽命中扣除。
我用唇語問:納尼?
那人懶得再回答我。
我腦中的畫面停在19天之前。
樓梯上的最後一通電話。
噪音嘈雜,他説:你放心好了。感情是隨着時間沉澱的。
之後是發出的沒有回覆的短信。
沒有耐心的我,開始是好好説話,後來變成謾罵。
心之痛,時間之漫長,大概是惡毒的詛咒了他的全家吧。
最後是一句是我再不和你説話了。
那個時間,憎恨餘生的時間,太過漫長,時間殺不完。
我想給他我死掉的驚愕,但做不到。
我的生命長在這個世界裏、親情的擔憂裏,我無法拔除生命。
我喚起腦中的開關,我説我要繼續摺疊。
十年。
我看到,那時——
他説:等着你的好消息。
他説:有好消息一定要告訴我。
他説:我覺得你會成為一個作家。
他説:我希望數年之後你依然是我的驕傲。
物是人非,淚如雨下。
當時這些話曾給我多少温暖,直到現在的我依然覺得,可以完完好好地包裹我寒冷的身體、孤僻無依的心。
那麼那時,我為什麼沒有乖乖聽話?為什麼沒有好好地、把人生之路用心的走下去,做個好孩子?
夢魘中的人,再次和我對話。
你要往前走,還是繼續折回?
我想回到更早之前。
那些時間平常的黃昏午後清晨,像一個黑洞一樣,十幾年以來,一直扯着我的心。
以至於時間走得越遠,我越分裂。
我喃喃自語,我的夢中,是十幾年以前的平常。
平常的教室,我覺總暗暗知道時間將盡,匆忙。
有時候,我知道他的電話號碼,可是我撥不出去。
有時候是沒電,有時候是沒有信號,有時候是時間不夠,有時候是人太多,太嘈雜。
有一次,他在夢中説,只要你記住這個電話號碼,你就能找到我。可我的大腦卻在迅速地忘記那串數字!我哭了。
我要回到更遠之前。
折回十五年?
教室的牆上、桌子上、被我刻着字。
校服上也寫着字,紅的,黑的,還有用刀子割開手臂的血。
有的人對我説話,帶着嘲諷。
有人對我説話帶着不解。
桌子上刻着的字是: living-and-surfing hero。生存受難英雄,提醒自己不要輕易去死。
牆上的字是:just do it。 逼自己努力學習。
大概是最後一個自習的晚上,人來人往,浮躁不已。
昏黃的燈光,昏黃的檔案袋。簽着考試誠信承諾書。
悲傷、不捨到地錯亂顫抖,告別這壓抑的、卻也在拼勁全力的生活。
或者,也告別斯德哥爾摩效應?
折回的我知道後面發生的是什麼,對之後一次次掉落、又爬上來、又掉落的沼澤毫無興趣。
“繼續折回。”我跟自己説。
一切空白,也許我已經被拋出時間了?
“你的生命已經用盡。”
“那麼……?”
沒有人再和我説什麼。
我被困於時間的那一天。
17年前最平常的一天。
我無數次回想、無數次出現在我的夢中、在時間的進行中不斷將我往前扯的那一天。
我不斷做着習題,在教室南側。
旁邊的人走來走去,沒有什麼同學搭理我。
我永遠不會再失去了。
也不會再得到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