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想聊一聊悶片,以及我為什麼喜歡看悶片。我遇到的第一個問題:什麼是悶片?“悶片”看上去是個名詞,實際上更是一個偏正短語,要義在於這個形容詞“悶”,它表達了一種感受,其主體是觀眾。觀眾不同,悶點也不同,因此你所認為的悶,在我這裏也許就是樂。嗯,悶片那麼就是一個偽概念。比如,在我看來,大衞·芬奇的很多電影都是悶片,而大衞·林奇一點也不悶。先説説許多人認為的“悶片”,都悶在哪裏?第一,沒什麼台詞,或者對白枯燥抽象、難以理解。比如貝拉·塔爾的《都靈之馬》,大部分場景裏,主角父女都不説話,只是在荒原裏的破屋中,呆坐、睡覺、穿衣、吃土豆、提水、打馬。
第二,沒什麼音樂,都是不好聽的自然聲。之前推薦過的米開朗基羅·弗蘭馬汀諾的《四次》便是,整部電影沒有音樂,但一點兒也不遺漏風聲、羊鈴、咳嗽、狗吠這些瑣碎的聲響。
第三,人物很少。亞歷山大·索科洛夫的《母與子》,自始至終只有一個將死的母親和陪着她的兒子,兩個人在屋子裏、樹叢下、草地上來來去去,只碰見遠處滑過的火車,沒有見過任何別人。
第四,動作遲緩,表情單一。羅伊·安德森是此類代表,以《寒枝雀靜》為首的生活三部曲,讓你覺得所有瑞典人都是邁不動腳的胖子、臉色蒼白的面癱,都在素潔單調的城市裏浪費時間。
第五,空間簡單,極少變化、沒什麼連續性。遠古草原、空間站、月球基地、木星軌道,庫布里克用這些距離極遠的空間點,拼搭起《2001:太空漫遊》這部史上極悶作品。
第六,情節匪夷所思、甚至沒有可辨識的完整故事。奎氏兄弟的《本傑明學院》,幾乎是一部影像版的意識流小説,看上去有許多人,也總在相互發生片段的事件,但想搞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是不大可能的。
第七,鏡頭少而長,時間流逝緩慢,讓人着急。米克洛斯·楊索的《紅色讚美詩》整個就像一部操場紀錄片,一大羣人在緩慢少動的鏡頭裏跑來跑去、喊來喊去、從近到遠又從遠到近。
台詞和音樂(聲音)、人物(關係)、動作(表演)、空間(場景)、鏡頭(畫面)——這些都作為電影表達的語言。悶片的共同之處正在於:減少語言。減少或者説簡化(形式上的)語言,也是在放大語言本身的細節和能力。回到一個基本問題上,電影的根本素質是什麼呢?是畫面的運動,超過照片和繪畫的靜止狀態,運動引入了時間這一維度。運動帶來的直接幻覺就是速度,剪輯和快速剪輯,便是在速度上越來越強化運動性,好萊塢早已為此着迷了,觀眾也是。快速是一種狂歡狀態,消停下來,回到現實,往往處於難免的虛無之中。快速是不現實的、虛假的,而現實的速度就是一秒鐘接着一秒鐘度過時間。
吃一顆土豆,咬下去、咀嚼、吞嚥,就是需要幾分鐘的時間。你和一個人在街頭走路,五百米,三分鐘,沉默、沒有什麼話説,生活就是這樣的。我在電腦前寫這一段文字,一兩個小時,幾支煙,一口口抽,雙腿換了好幾個姿勢,就是這樣的。悶片的簡省,是一種理智的、詩意的恢復,它尊重現實的時間和速度。它考慮的問題是,電影當然是需要運動的,但不一定要多動。把運動降低到基本狀態,慢,提供更多的同時性和真實性,復現生活的本來狀態。比如説,音樂其實是一種抒情的強權,它對情緒具有過強的引導性,它“教”你在此時感到緊張、“教”你在彼時感到悲傷,但你能否自己去感受到呢?電影作者自己是否對畫面的感染力有足夠的信心呢?一個人在泥濘的路上行走,鞋底在泥水中起落髮出的吱嗒聲,應該足夠讓你覺得沮喪了,這裏不需要一段煽情的音樂,也不需要人物用台詞訴説。
比如説,任何一個故事,在每一個人物的視角上,它並不是全景式的,它是片面的、個人的、主觀的。很少的人,很少的動作,他更多的沉默、不動、出神,便更多地接近了內心真實的狀態,我因此感受到的也是讓我更信服的。長鏡頭,它用幾分鐘甚至幾十分鐘,來保持電影和觀看的同步,你注視那人物足夠久,你才能真實地感覺到他的狀態。我喜歡悶片的原因也在於,我對看電影有一定的要求。我不喜歡被動地被灌輸信息,我所接受的務必是我理會並相信的。消遣當然存在,也必須,但當我去觀看一部電影,想從中獲得感受和信息的時候,我希望它能擁有一些入口,讓我進入,不要太滿、太嚴絲合縫,要有很多停頓、留白,這些地方,由我自己去填補,這樣,這部電影便和我真正有互通。
如果一部電影,我一次並沒有全盤理解,那麼多好啊,我擁有了再看一次的動機。我相信,好的電影,和好的藝術一樣,讓人願意反覆體驗。所以,對於在電影中獲得一個完整、清晰、有始有終的故事,我並無需要。在觀看悶片的過程中,我也是在運動的,所以,我覺得悶片一點也不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