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地魔是巫師,萬磁王是變種人。萬磁王和伏地魔有很多很多共同點。
他們都擁有神奇的能力。“天賦異稟”帶給能力者的除了呼風喚雨的愉悦,還有對自我無休止的拷問與懷疑——為什麼我會有爪子、翅膀、鱗片?為什麼我會被視作校園中的怪胎?為什麼我不能像普通女孩那樣親吻我愛的男孩?我的”變種”到底是不是一種”疾病”?有什麼辦法可以”治好”我的”疾病”?每一種足夠強的特質都是雙刃劍:與強大創造力伴生的,是過強感受力加諸纖細神經迸發的熾烤;倘若不是因為擁有了翅膀,伊卡洛斯不會自殺式地飛向太陽。
他們都有開設魔法學校的老對頭。這所學校除了教會年輕的能力者控制自己,還幫孩子們抵抗來自外界的畏懼與覬覦——凡人之所以是凡人,在於很難對自己不理解的事物表現出寬容和友好:既怕淪為慘遭槍打的出頭鳥,又想成為卓爾不羣的領頭羊;既想體會特立獨行的輕盈快感,又不願揹負孤獨前進的沉重迷茫;對”變種”的嚮往銘刻了人類為超越自己所做的大膽努力,與之並存的排擠則宣告了人類作為社會性動物無可救藥的怯懦膽小。
他們都奉行種族滅絕政策。伏地魔致力於統領/消滅麻瓜,萬磁王則在甫一登場便高調宣佈:”人類再也不配統領這個地球了!變種人的紀元開始了!”甚至不妨説,《X戰警》和《哈利波特》根本就是一模一樣的,萬磁王和伏地魔的區別僅僅在於,萬磁王只相信他自己的種族,而伏地魔只相信自己。
事實上,既然伏地魔的主張能吸引到大批追隨者,那麼巫師與麻瓜之間一定存在着更深層次的經濟、文化衝突,然而作者不僅對此着墨甚少,更將食死徒全都塑造得十分沒有頭腦,導致讀者對伏地魔的憎惡更多源自其殺人不眨眼的行事作風,以及奇low無比的終極追求——永生。換言之,為了保護廣大兒童讀者幼小的心靈,伏地魔被塑造成了扁平的反派,我們無緣得見其”過人的誘惑力”、”瘋狂的操縱力”,也無法對魔法戰爭的起因進行更深層次的思考。
而萬磁王,則先是眼睜睜地在集中營中看到母親被害卻無法施以援手,而後又在波蘭的樹林中抱住妻女的屍體失聲痛哭。當他對着天空嚎啕”你到底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時,身後的世界露出了猙獰的面貌:上帝似乎死了,也沒有神一般的超人,公平與正義遍尋不到,善行沒有善報,現代文明沒有使人們變得更”好”。
所以説,鄧布利多和伏地魔為什麼會打起來的深層次原因,我們還是得到《X戰警》中去找。
你可以批評萬磁王不道德,但萬磁王只會冷笑:人類為什麼會進化出”道德”呢?還不是為了令富有合作精神的基因走得更遠嗎?可變種人早已進化成了另一個物種。對變種人來説,真正的”道德”難道不是盡最大努力去延續自己的種族嗎?由更高等的變種人組成的強力聯盟去統治弱小的人類,難道不比維持一個假裝平等的變種人-人類聯盟,勉強延續着”不可調和”的矛盾,要”有效率”得多嗎?
就這樣,萬磁王和傷害他的人犯下了同樣的錯誤。不僅在智力與情感上、也就是”司令部”領域,變種人和普通人類沒有差別,許多變種人自己的人品也不怎麼樣。一個真正值得追求的社會,應當確保每個個體都獲得充分、自由的發展,而非按羣體為人們貼上標籤,更不應讓某個羣體凌駕於其他羣體之上——人類已經靠進化走出了弱肉強食的黑暗森林,又怎能再因進化倒退回殺嬰棄子的悲慘時代?
和鄧布利多一樣,相信着全人類的X教授,試圖找出能讓人類和變種人和平共處的出路。他致力於用符合道義的手法去做符合道義的事,樂於犧牲且致力於阻止戰爭,甚至不願意動用自己的洗腦特技去改變那些歧視變種人的普通人類,堪稱政治正確的標杆。在X教授看來,唯有當衝突雙方達成真誠的相互認可時,方才能迎來真正的和平;萬磁王式的激進主張,只會令這世界從一個深淵滑向另一個深淵。
萬磁王則會質問他:如果你這套和平信條真得有用,又怎麼解釋和平不僅沒有來臨,與你作對的還盡是你的變種人同胞?
然而,縱使是這樣的萬磁王,也是一次又一次地,因為愛,而沒有做出破壞性更大的選擇。
就這樣,作為一部美國主流大片,《X戰警》系列呈現出了迥異於其同胞的戲劇質感——不僅是因為製片人撥給在簡陋特效的預算似乎並未超過五毛,更是因為捨得為正反雙方的角色撰寫內心戲碼。許多人或許會認為,政治正確在大片中的勝利對解決實際問題於事無補,和平主義者不切實際的天真着實可笑——但不管怎麼説,《X戰警》都充分履行了作為一部大片的義務。
通過一系列《X戰警》電影,觀眾可以清晰地看到X教授一派為何會選擇保守,萬磁王一派又緣何會選擇激進,從而加深了對”異己”的理解;通過一系列生動、立體的角色,觀眾更感受到了何為”好”的戲劇——好的戲劇本質上是什麼?不是居高臨下的説教,不是浮誇呆板的奇觀,而是進退維谷的倫理困境,它登場於辯論無法停止的絕望時刻,似神職人員般提供着人文關懷。
《X戰警》是漫威獻給每個邊緣人的戰歌。如果你也曾無數次地思考過,我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我應該像個男孩子,還是努力去做個女孩子?我是X國人,還是X族人?我應該去像個X國人,還是努力去做個X族人?那麼,相信X教授在等待你、會幫助你強大到足以接受自己,要遠遠好過相信聖誕老人會發糖給你。我們無法再從一部爆米花電影中奢望更多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