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動物城》中有隻狐狸,迷倒了全球少女;但倘若他褪下一身毛毛變身人類青年,中產清新將成為全世界最不可能理解他的羣體。作為連買根冰棍都要受歧視的小混混,他既沒有保險也享受不到任何福利,隨時會將家人和朋友置於危險境地。無論是tag為“殘酷青春”的日韓影片,還是工讀生的聖典《古惑仔》,抑或《古惑仔》的終極升級版《疤面煞星》,骨子裏統統異曲同工:出身邊緣的青少年打架吸毒,隨後投向暴力犯罪,每一幀畫面都噴湧着荷爾蒙。有的觀眾不禁要問:為什麼要用如此富有感染力的手法拍攝混混電影?混混電影的三觀到底是什麼?為什麼遵紀守法的中產也熱衷於黑幫片?
最容易想到的回答是,幫派分子吃喝嫖賭、打打殺殺、無視法律的生活方式,能替“文明人”宣泄出陰暗慾望:用美鈔擦屁股、手持衝鋒槍、給老闆惹麻煩、從教學樓頂縱身躍下、去前任婚禮大鬧全場……然而,若將混混電影的吸引力全部歸結於這種《動物世界》式的衝動,還是過於膚淺,畢竟真正殘酷的從來就不是青春,而是青春在盛放卻看不到任何希望。我們不妨先從自己熟悉的歷史開始尋找答案。
《瘋狂動物城》中狐狸填寫的警察申請表格 亮點非常多
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數千萬知青和工人從農村回到了城市,其中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考上了大學。由於國營企業無法提供足夠的崗位、社會主義社會又宣稱自己消滅了失業,大量“待業青年”開始借尋釁滋事來發泄無盡的迷茫。一如三年困難時期時有關部門允許農民“自己找活路”,持續走高的犯罪率令有關部門決定允許人們成為“個體户”,經營小飯館或者修理鋪。這段歷史説明,生而為混混,不一定要有組織,關鍵是要沒工作。
經典影片《伴我同行》改編自斯蒂芬·金的自傳體中篇《屍體》,講的是四個小學生結伴去看屍體——為什麼要去看屍體?因為在這一路上,周遭的死亡氣息展現無遺:每個大孩子都是小混混,每個中年人都暴躁潦倒,整個鎮子既貧窮又貧瘠。像所有小幫夥一樣,四位主角的屬性分別是瘋子、傻子、軍師和領袖,觀眾一眼就能看出後兩者簡直天賦異稟;可是由於害怕“就憑你”的嘲笑洶湧來襲,他們甚至不敢大聲説出自己其實是想去上大學的——也正是因為成長過程中始終環繞着這種一眼便能望到命運盡頭的窒息,斯蒂芬·金才鍛煉出了傑出的恐怖小説創作能力。
伴我同行
這就是底層的絕望:在一個缺乏流動渠道的社會里,精英們所能享受到的資源,他們統統享受不到。在培養出大量混混的街區裏,男人打老婆天經地義,毒品、酒精和吹牛逼是通往美好生活的靈丹妙藥。偏偏他們並非接觸不到浮華有序的世界,偏偏這個社會始終在用各種方式呼喚人們去追求財富,偏偏社會地位和人際關係網會直接影響到人的自我認同,所以一無所有的混混們,陷入了對“大哥”、“情誼”、“忠義”、“規矩”等等的莫名嚮往。
《老炮兒》中時常唸叨“規矩”的六爺,堪稱裝逼直男的翹楚。以他為代表的混混角色,動不動就要在酒桌上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實際情況卻是稍微讓他們想長遠一點都是要他們的命,並不壞的本性驅使他們很想對得起所有人,並不高的能力和眼界卻令他們搞砸了一切。六爺守不守規矩並不重要,因為“規矩”其實是他精神自慰的港灣:年輕時被荒唐的時代忽悠得一無所有,年老後面對翻天覆地的社會只能尷尬躊躇,明明不具備對生活的基本掌控,卻又一定要自詡梟雄。
為了同時討好中國主流中年、青少年和文藝青年,導演先是細緻展現了六爺的傻逼、然後從傻逼中生硬拔高出了牛逼、最後讓劇情戛然而止在了英雄主義春夢中,不僅令影片成為了布努埃爾+西科塞斯+殺馬特+中國特色的雜燴,更招致大量“三觀不正”的批評;不過拋開敍事邏輯上的斷層不談,《老炮兒》更多是一段受限於時代背景和自身性格而尊嚴破產的小人物,試圖用最後的氣力去尋找尊嚴的冒險。即使六爺的冰面決鬥成為了一場表演型人格的大型自嗨,即使他所找到的不是尊嚴、而是一種很容易被識破的裝逼姿態,可單單“尋找尊嚴”這個行動,本身便散發着悲情的浪漫色彩。
老炮兒
就這樣,混混電影籠罩上了宿命論的氣質:毀滅的結局早已註定,生而為凡人根本無能為力,雖然他們自己無論如何都算不上好,但製造了他們的社會也確實是挺壞。自絕望中誕生的人們不甘於向命運屈服,以很爽很酷的姿態走向滅亡,通過欣賞這一過程觀眾既滿足了獵奇心理,也感受到了勵志雞湯般的“rags to riches”,更可享受居高臨下、指指點點的快感,難怪普通黑幫片短期大熱,文藝黑幫片長盛不衰。
也就是説,混混之所以是混混,都是社會的錯了?如果社會錯了,又是錯在哪裏呢?斯坦利·庫布里克的經典壞電影《發條橙》或許能提供一個另類的視角。《發條橙》是部頗有“教唆”之嫌的影片,直至上映幾十年後的今天,仍有不少青少年模仿該片主角Alex的樣子違法犯罪。Alex是個堪稱pure evil的小混蛋,組織輪姦、入室搶劫、蓄意謀殺,不僅屢屢向無辜路人伸出毒手,甚至連自己的同夥也要陷害。因為不堪忍受牢獄之苦,Alex主動申請加入洗腦計劃,讓政府把自己改造成了一個“道德的廢物”,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尤其“壞”的地方在於,庫布里克拼盡全力去激發觀眾對Alex的同情——不僅“加害”Alex的政客們兩面三刀、唯利是圖,受到他侵害的中產們更是畏首畏尾、循規蹈矩,相比之下Alex簡直是全片最有人情味的角色。通過這種強烈的對比,觀眾們被刻意拉入了Alex的內心世界,以致當他恢復邪惡本性、高喊“我治好了!”的剎那,觀眾反而會有點為他感到高興。所以,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其實,理解影片的關鍵早就在Alex與神父的對談中點明瞭。當Alex主動申請要加入洗腦計劃時,神父表示:“如果善行並非出自Alex的自由選擇,那麼這善行就沒有意義”。在庫布里克以及小説原作者安東尼·伯吉斯看來,人之所以是人,在於能自由地做出道德選擇,否則頂多是由大腦分泌的化學物質操縱的木偶,不配稱為高等動物。因此從戲劇角度來考量,Alex還真是挺有必要這麼壞的,否則觀眾將很難意識到——無論Alex有多壞,一個運用強制手段剝奪其自由意志的政府都要比他更壞,特別是這種剝奪本身只是為了滿足的政客的私人利益。
中產觀眾在觀看《發條橙》時很容易生理不適,畢竟整部電影就是對中產世界的刻薄嘲諷。中產們追求上進、熱心健身,卻身體羸弱、精神萎靡,可憐;中產們毫無主見和性魅力,卻附庸風雅地購買碩大的陽具狀當代藝術品,可憐;中產們期盼警察前來拯救自己,但是連和Alex一起輪姦的小流氓都可以加入警隊、繼續胡作非為,可憐;中產們自信於社會地位和話語權,結果卻是被政治鬥爭當槍使……
發條橙
這些情節刻薄放大了中產生活方式的脆弱性,刻薄嘲諷了中產價值觀的虛偽性,而且,一如《發條橙》不是一部典型的混混電影,Alex也不是一個典型的混混——他就是中產出身!在《發條橙》中,什麼是美,什麼是醜?什麼是善,什麼是惡?什麼是有價值,什麼是無意義?什麼是死裏逃生,什麼是生不如死?什麼是隨波逐流,什麼是積極進取?什麼是壓迫,什麼是反抗?什麼是奴役,什麼是自由?一切都不是原來的樣子了。
熱衷文藝電影的製作者和觀眾,大多擁有中產的文化趣味與道德觀念。然而《發條橙》推倒了混混世界觀與中產世界觀的區隔,透過一個脱胎於中產家庭的超級混混的雙眼,顛覆了本文前半部分所言的一切:“可憐的小混混、可悲的老炮兒、底層的絕望、毀滅的結局、一切都腐朽/暴力/變態”。在觀看黑幫片時孜孜不倦於“三觀不正”的中產在《發條橙》中成為了被觀看的對象,以及,如果你在觀看《發條橙》時有發自內心地爽到,你大概非常熱衷自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