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豆瓣一刻:拯救死亡

由 舒培榮 發佈於 休閒

  1

  我和妻子還有一些親戚圍坐在父親的病牀旁,這其中有不少親戚是從很遠的地方趕過來見父親最後一面的。

  我們每個人都一樣,到了一定的年紀,器官就會漸漸衰弱,最後死去,就像我八十多歲的母親在幾年前去世一樣。

  剛開始父親還能慢吞吞地説幾句話,他緊緊抓住兒孫的手,但是幾句話還沒講完,父親就再也講不出話來了,他閉着眼睛躺在牀上沒有表情,但仍有均勻的呼吸,屬於老人才有的枯黃皺紋爬滿他的臉。

  妻子和親戚們開始哭泣,有個親戚哽咽着説了一句,“老人家現在多難熬啊,他一定既感到痛苦又恐懼死亡。”哭聲渲染了整個病房,連隔壁病房的人也探出腦袋。

  醫生也聞聲趕過來,對父親做了一番檢查之後,説,“老人家這幾天暫時是不會去世的,大家不用太傷心。”

  醫生的話讓大家停止嗚咽,這時我情不自禁地説了一句很不應景的話,“我們為什麼要以哭泣這種悲傷的方式來送別即將去世的人呢?”

  好吧,話一出口,我就有點後悔了,這都怪作為研究所工作人員的我有這種嚴謹細心,勇敢提出質疑的職業習慣,沒來得及想這樣會引來親戚們的斥責。

  首當其衝的是父親的妹妹,我的姑姑,她激動地指着我説,“陳勇,你還有沒有良心?你連父親即將去世你都不感到傷心,你怎麼能這麼不孝呢?”緊接着其他親戚也開始責罵起我來。

  但我仍堅持我的想法,於是我辯駁,“我們人類都終將會死去的呀,要知道正是有了生與死人類才能繁衍下去的啊,我們應該慶祝才對,而不是在這裏悲傷。”

  果不其然,就這樣我這個書呆子得罪了所有親戚,幾個堂叔兩三下就把我按倒在病房的地板上,扇了我幾巴掌,氣急敗壞地罵我大逆不道,真是書都白讀了,父親要是醒來,非得再氣死回去不可。

  還好我娶了位賢淑的妻子,關鍵時刻是她救了我,我還想繼續辯解,作為研究者,就得拿出肯為真理獻身的決心才能搞好研究,我還沒張口,妻子就捂住了我的嘴巴,在我耳旁輕聲説,“你他媽的別發瘋了好嗎,我可不想同時為你們父子倆送葬。”

  妻子又繼續打圓場,説研究所剛才來電話了,有非常緊急的事情需要我趕回去一趟,我抹了摸嘴邊的血,才懨懨地離去。

  我坐在研究所辦公桌前,用藥水擦拭着傷口,小張敲門進來,瞧見這副模樣的我後拍了拍我的肩,然後開懷大笑,“小陳啦,你怎麼搞的,你妻子不是挺賢惠的嗎?怎麼把你欺負成這個樣子?”

  我一把抱住小張,他安慰了我幾句後,坐在對面的椅子上聽我訴説完身上傷痕的來龍去脈。

  “小陳我早想説你了,看你平時挺正常的啊,但有時候就喜歡一根筋一條道,你要是懂得變通,憑你這才華早就升官了!你對你親戚順勢奉承兩句不就完了嗎?”

  經過小張的疏導,我漸漸恢復平靜,開始正經討論起這個問題。

  我問,“為什麼我們要以哭泣這種方式去送別死者,而不是以慶祝的方式呢?你説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小張啜了一口咖啡,一本正經的回答,“突然發現一個活生生的人將從我們身邊永遠離開,每個人都會有些捨不得的。”

  “但是我們都只是人而已啊,遲早是要分離的啊,越是不捨就會越傷心了啊,我們只有放下了才能真正的得到不是嗎?”

  “其實原因有很多,捨不得只是其中一種而已,還存在一種最能解釋的原因。”

  “那是什麼?”我好奇起來。

  “也許是世界上第一個目睹了死亡的人表現出悲傷和恐懼後,這種信息傳遞給了更多的人,然後就這樣世世代代相傳下來了吧 。因為第一個目睹死亡的人他還沒有經歷過死亡,當然不知道面臨死亡是什麼感覺,所以只能根據感覺來猜測。後來大家都覺得這樣是對的,偶爾也會有人覺得這不對,但是這種人會被大家當作怪胎,漸漸再也沒有人懷疑,所以就成了今天這樣。”

  我感慨,“人是多麼奇妙的一種生物啊,我們永遠只能感知自己而無法窺見別人的心思,我們從小受周遭環境影響而成為現在的自己,人們一直都害怕自己成為怪胎,為此想盡辦法把自己變得符合周圍人的要求,哪知這樣做其實是在失去真實的自己啊。”

  小張點點頭,“是啊,人們會攻擊那些與自己不一樣的人,以此來證明自己是對的,被攻擊的人因此變得越來越懷疑自己,本來他也許是與眾不同的,但終究是抵擋不住千萬張嘴,最後還是會懷疑自己,認為自己就是別人嘴裏的怪胎。其實人們有沒有想過,也許被扼殺的那一點不同,有可能是和宇宙大爆炸一樣的,是能夠帶領我們跨越到更高量級的奇點啊。”

  “如果這個世界上第一個目睹死亡的人沒有表現出痛苦和恐懼,那麼我們現在對待死亡的方式會不會不一樣呢?”

  “如果真的這樣的話,那麼人類不會像現在這樣懼怕死亡,人類會變得更勇敢,但是也有不好的地方。”

  “什麼?”

  “鬼片應該再也沒有市場了吧。”

  我們聊的酣暢淋漓,一直到很晚才各自回家。

  這一夜和很多平常的夜晚一樣,我躺在牀上發了會兒呆,抽了根煙,然後沉沉睡去,可是當我醒來的時候,一切都不一樣了。

  2

  我迷迷糊糊地醒來,想起身去衞生間洗漱,感覺全身骨頭都快散架了似得,我使出全身力氣但身體還是動不了,大概是睡得太死了吧。

  我看了看四周,發現我身處一個潮濕的巖洞,巖壁上還時不時有水珠滴下,洞裏微弱的光來自巖壁頂部的一處缺口,看來外面是白天,我知道這是夢,所以我閉上眼睛繼續睡覺。我有早上醒來後還在牀上多賴幾分鐘的習慣,想繼續躺在這温柔鄉里不肯離去,上班多累,做夢多好,所以我抓住一切機會多做一會兒夢。

  今天也照舊往日的習慣,情況甚至更嚴重些,居然在我睜開眼睛後,還像處在夢裏。沒關係,只要我閉上眼再睡一會兒,等我睡飽了再次睜開眼時,夢境就會消失,而我也不得不趕忙去工作了。

  可是還沒等我睜開眼,我就被一隻毛茸茸的手搖醒了,一個果子抵在我的嘴唇,我知道這又是妻子的惡作劇,她經常喜歡做些出其不意又體貼的事情出來。我正好感覺餓了就張開嘴巴嚼起來,味道難吃得要命,我氣憤的睜開眼睛,眼前的一幕把我嚇傻了,卧槽是一隻大猩猩,它在餵我吃東西。

  這是哪裏?不是在夢裏嗎?我看着從我嘴裏吐出來的果子肉,都是如此真實,這個夢也太真了吧,因為身體動不了,所以我只好用牙齒咬了一下我的嘴唇,但是我咬到了毛,我的嘴唇上怎麼會有毛?這夢實在太逼真了,逼真得讓我感到害怕,我得趕緊醒來,於是我狠勁咬嘴唇,卧槽好疼,媽的,這不是在夢裏啊,難道我來到了大猩猩生存的遠古時代?

  面前的大猩猩在哼哼呀呀的叫着,我居然能明白它表達的意思,它在説,我是它的父親,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從不久前就開始躺在這裏,除了嘴巴其他身體部位已經無法再動彈了,所以它找來食物餵我吃。

  我還是無法相信我來到了遠古時代,正當我懷疑時,又有幾隻猩猩湊了上來,龐大的身軀,全身長滿又粗又髒的毛,五官猙獰,張嘴的時候特別嚇人,粗大的鼻孔裏呼出來的風能吹動我身上的毛髮。

  我閉上眼睛眼角流下了淚水,我很後悔,我只是懷疑了一下人們關於對待死亡的方式不合理而已啊,上帝你沒必要讓我真的來體會一下吧。

  看見我老淚縱橫,旁邊的猩猩們又繼續開始呼叫起來,我能懂它們的意思,因為現在我也是一隻猩猩。它們正在表達:你怎麼了?你是我們這裏最強壯的猩猩啊,你每天能找到最多的食物,你怎麼倒下了?

  通過理解它們的呼叫聲,我終於整理出來一套信息:我作為一隻猩猩身在遠古時代的某個洞裏,它們此前從沒見過一隻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同伴,這個時候的猩猩們還不知道有生病這麼一説,它們暫時還不知道這個星球上的生物是會死去的。這些,都等我的死亡來告訴它們,我怎麼這麼命苦?

  我將是這個星球上第一隻死去的猩猩。按照我來的地方的歷史,我將傳遞“死亡是痛苦的”這樣的信息給它們,顯然我不願這樣做。

  我餓了很久終於挺不住了,開始吃起嘴邊的果子,捱過漫長的飢餓,這些奇怪果子的味道變得像冰淇淋一樣香甜可口,我一口氣吃了不少,肚子有點撐,一隻老猩猩可不能比年輕猩猩,我一吃多就覺得累得慌,所以我決定繼續睡覺。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搞不明白到底是我眼睛壞了還是這裏的晚上本來就是這麼黑,這種黑暗讓我感覺自己好像漂浮在茫茫宇宙中,什麼也看不見,除了虛無。把我從宇宙拉回現實的,是偶爾從不知什麼地方吹來的一陣輕微得幾乎不存在的涼風。

  漫長的黑夜非常難熬,再加上我又沒有活動的能力,所以我就更痛苦了,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啊,我在心裏苦喊。

  就這樣,雖然日子過得很煎熬,但我還是必須得挨着,因為我沒辦法自殺。這些傻猩猩們依舊會在每天早上給我餵食,不知不覺過去了似乎有好多天,因為我一直在洞裏,只能數天亮了多少次來計算日子,但是你懂的,我太老了,我是一隻快要死了的猩猩,所以精神也變得有些不正常,數來數去日子就被我搞混亂了,但我記得我躺在這裏至少得有一個月了吧,因為這些猩猩給我帶來了無數種果子和生肉,我早已吃膩了。

  我開始渴望死去,這種想法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不管還能不能回到現代去,我都不想再過這種日子了,我只想早日能終結自己。

  終於在一天早上醒來,猩猩們又開始餵我生肉和果子,但都被我吐了出來,我開始意識變得混亂,眼前的幾隻猩猩我只能隱約看到它們的影子輪廓,我感覺有一股沉甸甸的氣息在我體內流竄,我知道,現在是時候了。

  我使出全身的力氣張開嘴巴,用猩猩的語言向它們訴説,“你們知道嗎?感覺自己快要死去是一件多麼輕鬆的事情,我現在感覺很舒服,好像在天空中飛翔一樣,一點痛苦也沒有,真的我沒騙你們,等你們快要死的時候就會知道的,死亡是一件很高興的事情,你們應該一起慶祝我的死去。”

  我説完後,猩猩們開始歡呼雀躍,一起慶祝我的死去,而我終於放心地閉上了雙眼。

  3

  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在卧室的牀上,望着被裝修成歐式風格的天花板,我鬆了一口氣,感覺這個噩夢太真實,不過還好我醒來了。

  我看了下日曆,今天是大家相約好去醫院看望我父親的日子,還有不少親戚是從很遠的地方趕來的呢。我起牀簡單洗漱後就往父親的醫院趕去,在路上我想起了小張跟我説要我學會圓滑的事,經過親戚們的教訓後,我此刻非常贊同這個説法,是啊,我要是懂得圓滑的話早就升官了。

  一進父親的病房我就開始嗚咽抹起眼淚來,撲通跪在父親牀前,緊緊握着父親蒼老的手痛哭流涕,然後又站起來拍了拍妻子的肩膀,以示安慰。可是幾個堂叔憤恨地一步跨來我身邊,毫不猶豫地踹了我幾腳,我被踹翻在地,我不解地望着他們,叔叔們你們到底是想怎麼樣啊?

  一個堂叔終於指着我的鼻子罵道,“真是個沒出息的東西,你爸花了多少精力才把你培養成現在有模有樣的一個人,看來你真是讀書讀傻了,為即將死去的人感到高興,用慶祝的方式送走死去的人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你個大男人竟在這裏哭哭啼啼的像個什麼樣子?你想咱們都陪着你一起丟人嗎?”

  一個叔叔邊説的時候,旁邊幾個叔叔姑姑也是沒忍住憤然上前在我頭上補了幾巴掌,我再次被打趴在地。當然他們不會記得我上次也被他們這樣打趴過,而且還是在同一個地方。

  還好我的妻子賢淑,她攔住蓄勢更猛的親戚們,把我從地上拉起來,然後一把從後面把我推出病房。

  我氣呼呼地來到公司,坐在辦公桌上用藥水擦拭着傷口,小張敲門進來,看我一副狼狽的模樣開懷大笑起來,我正在氣頭上呢,就沒搭理他。

  可他卻嚴肅起來説要跟我討論一個他思考了很久的問題。

  “小陳啊,我跟你説,我一個親戚前不久不小心把自己眼睛弄瞎了,他家裏人哭的那是個天昏地暗啊。”小張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表情正經。

  “眼睛瞎了就看不見東西了呀,多慘呀,家人傷心地哭一下不是很正常嗎?”我啜了口咖啡,敷衍着回答。

  “你知道為什麼我們人類是用兩條腿站着走路而不是四條腿爬行嗎?”

  “為什麼?”

  “據説是因為在遠古時代,有一隻猩猩不小心弄傷了自己的兩隻前肢,所以它只能用兩條後腿艱難行走,起初猩猩們都笑話它是怪胎,但是後來那隻兩條腿行走的猩猩因為有了多餘的兩隻前肢,所以戰鬥力變得更強,捕獲的食物也更多,漸漸地其他猩猩都開始效仿,過了很多年之後,再也沒有爬行的猩猩了,所以今天的我們是站立行走的,還得多虧了那隻前肢受傷的猩猩啊!”

  “所以呢?”

  “所以我想,我那個親戚雖然是不小心把眼睛弄瞎了,但正因如此他可以免受許多眼前事物的干擾與污染呀,説不定……”

  我急忙打斷了他的話,“你個白痴,不是所有的不一樣都叫做與眾不同都可能成為奇點的啊,這世間存在的大部分不一樣都叫做缺陷啊。”

  我覺得我的一句話似乎並不能阻止他,所以我只好又補上一腳,我必須得阻止他幹傻事,眼睛可不是鬧着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