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看來,詩與詞僅僅是一種形式的區別,而在詩性的意義上二者並無高下之分。但在審美趣味上,詩與詞各有所長。《詞林別裁》選擇“詞”作為題材,並不意味着像陳子龍那樣在宋詩與宋詞中作排他的裁決,而是意味着對某一文學形式的集中開掘,發現其中的獨特詩性之美。
前數字化時代,文獻的蒐集頗為不易。廣羅羣籍,集綴白裘的詞作詞話便成為詩界盛事、詞林功臣。但在數字化時代,曾經潛心故籍,暝寫晨抄的勞苦,只需在鍵盤上輕輕一敲,便可取代從前的大量工作。那麼,數字化時代的詞集應該以怎樣的形式存在?盧家明先生的《詞林別裁》一書對此作了獨具特色、具有重要價值的探索。
何以是“詞林”?這是讀《詞林別裁》一書時首先在選題上向我們的提問。詞者,詩之餘也。所謂“餘”當然不是剩餘之“餘”,而是餘緒。作為倚聲的長短之作,詞是狹義之詩的繼承者。在文學史上,詩與詞皆產生過傑出的作品;在形式上,則各有所長,各有其擁躉。明代文學家陳子龍極力推崇宋詞而貶抑宋詩。他貶低宋詩的理由是:“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其為詩也,言理而不言情,故終宋之世無詩焉。”陳子龍乃是以“情”作為“詩”的本體論的。在他看來,宋詩無情故而無詩,而宋人的情皆注入詞中,因而宋詞“所造獨工,非後世可及”。當然,宋詩是否真的無情,以及“情”是否構成詩的唯一標準,人們完全可以持有不同的看法。今天看來,詩與詞僅僅是一種形式的區別,而在詩性的意義上二者並無高下之分。但在審美趣味上,詩與詞各有所長。《詞林別裁》選擇“詞”作為題材,並不意味着像陳子龍那樣在宋詩與宋詞中作排他的裁決,而是意味着對某一文學形式的集中開掘,發現其中的獨特詩性之美。
陳子龍像
例如在“西江月”這一詞牌中,《詞林別裁》從古今諸多的作品中選取司馬光的作品作為代表作。這是一個非常獨特的切入點:一位冷峻客觀的史學家在文學形式中是如何寄託才思並具有怎樣的情感的:
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妝成。青煙翠霧罩輕盈,飛絮遊絲無定。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笙歌散後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
盧家明先生分析道,此詞上片寫宴會所遇舞妓的美姿,下片則陡然轉到對這個女子的一見鍾情上來,上句説真不該遇見她,一見反惹相思,讓她把魂勾去了;下句説人還是無情的好,無情不會為情而痛苦。文學史上,描寫歌舞之姬的作品數不勝數,作為身兼史學家的司馬光,對此情景所抒發的感受必定具有一位史學家的獨特體驗:他用史學的無情來理解生活中的有情。但是,作為史學家,當其介入文學形式中,並不是簡單的身份轉換,僅僅以史學家的立場來看待並創作文學。“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並非真正地“無情”,而是“何似”“無情”,其“情”乃在有無之中的徘徊與控軛之間。與此類似,《詞林別裁》中作品的選取,每每給我們以獨特的視角,並在作品的闡釋中發掘內藴其中的獨特審美價值。
《詞林別裁》的匠心獨運之處還表現在該書的結構形式上。全書上下兩冊,75萬言,採納58個最常見的詞牌作為全書的結構主幹;同時,在每個詞牌之下,以一首最具代表性的詞作為中心加以註釋,並系之以臨風賞讀、古今匯評、詞人心史等條目進行深化;然後精選20餘首的同類作品作為參讀拓展,並附之以詞林逸事、倚聲詞譜進行補充;同時伴隨着大量彩色的書法、名畫、印章、書影遍佈於每頁之間。這一結構形式既不同於前數字化時代的詞集詞話,也不同於一般的集評集註,其作用不在於節省讀者的翻檢之勞,也不僅僅是既定知識的彙集,而且賦予結構框架以思想的生成性,賦予形式以美學的品格。
在作品的分析中,我們很容易將作品的意義與結構形式進行兩分,將結構形式化,並將其視為意義的載體。但是,一部優秀的作品,尤其是其中具有的佳構,意義不僅體現於字裏行間,也體現於結構本身。這就是結構本身具有的啓發性、生成性與審美性。
《詞林別裁》的前述結構形式,呈現的不僅是各種結構要素的集合,而且呈現出這些集合的關聯性,以及這些關聯性背後的邏輯。我們在作品及其古今匯評、詞人心史、詞林逸事、參讀諸作等要素的全景式關聯中,首先讀到的是通過整體詮釋個體的啓迪,一如法國年鑑學派所為。其次,在本書的臨風賞讀欄目中,讀到了編者的思想介入,而這些作品思想的闡釋及其藝術判斷,處處閃爍着作者主體的認知與審美情趣。關鍵在於,當這些介入融入整個結構的關聯之中時,我們看到了古與今、主與客的交響,正是在此交響中,讀者會不自覺地將自身的感知融化於其中。於是,結構的固化形式便具有了開放性,因為讀者永遠是未來的、無法窮盡的。
《詞林別裁》內頁
優秀的結構形式,就是需要賦予讀者以介入其中的熱情與路徑。我們不妨將這種吸引讀者介入的結構稱為結構的慾望。結構慾望不同於作品的文意所引起的閲讀慾望,它是作品結構形式的產物,是結構本身的功能。在此,慾望不再是主體的,而是客體的,正如法國哲學家德勒茲所指出的,它是機器,慾望的客體是一台連接起來的機器,所以產品被從生產過程中提取出來,是本身脱離生產過程而依附於產品的產物。
一部精心運思的佳構,一定能夠賦予結構以慾望的形式,而盧家明先生的《詞林別裁》正是這種結構形式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