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許多年前,太爺爺家和太外公家,都是做布生意的,只不過是在同省的不同縣。
太爺爺就是我爺爺的爸爸,太外公就是我奶奶的爸爸。
太爺爺的家業十分大,據説宅院一邊的院牆有一條街長,後院還有個戲台子。
而我的太外公家則是街上的富商,他出身微賤,是從挑貨郎擔的學徒做起的,因為勤奮聰穎打動了東家的小姐,得小姐下嫁,因而開起了布鋪。做到生意興隆時,據説曾佔有整個縣百分之六十的市場。
這兩個賣布的人家都有學徒,也就是長工。兩個名字一般意思。做得好的,或許能像我太外公一樣飛上枝頭,或是能做個主管,做得不好,也就幾年後自尋出路罷了。
太爺爺家有個長工,性情最是聰穎,卻仗着自己聰明,很不上進。太爺爺不忍放棄他,只是時時嚴苛對待,希望他有一日醒悟。太爺爺常對人説,他若是肯上進,一定是最出類拔萃的學徒。
可惜這壞長工並不能領會我太爺爺的一片苦心,相反總是記恨在心。這恨最後總算被太爺爺知道了。
某日,大院子曬布的時候,他指着那一地雪白雪白的緞子,用家鄉話不屑地説:哼,曬屍衣!
誰料太爺爺恰好經過,氣的一巴掌就扇在了這壞長工的臉上,將他趕出了家門。
而太外公家則很幸運,有個出了名的好長工。太外公娶了東家小姐,做了老闆後,想起自己過去的苦日子,常常體恤他人,賒賬給顧客。他重視人品,便分外器重這位勤勞肯幹長工。雖説這位長工和我的奶奶沒有重演上一代的喜劇,但我相信,只要假以時日,太外公的家業,一定有他的一部分。
不過,這個世界不會給你太多不變的時日。沒多久,世道就變了,太爺爺和太外公的家產全都被沒收。太爺爺家和太外公家都被拆分成了很多户。太外公家一共住了四户人家,而太爺爺家有戲台子的後院,後來竟變成了一所印刷廠。
太爺爺的長子,也就是我的爺爺此時已來到了太外公所在的縣城工作。我的爺爺讀了大學參加了革命,奶奶唸了醫專在城裏當護士,本來各自有着陽光的前程,現下卻因太爺爺和太外公的家業,都成了資本家的兒子和資本家的千金。
他們“門當户對”地結合了。
而我的爺爺奶奶與他們的子女,一大家子成分不好的人,在其後的幾十年裏,全靠爺爺曾”參加革命“這一個不強不弱的理由,聊為廕庇。
可太爺爺和太外公,作為當事人,就沒有任何的廕庇。
那一年,太爺爺夫婦在新婚的爺爺奶奶處小住,也是避避風頭。看着風頭過去,便回了家鄉。誰料一回去三反五反就開始了。太爺爺首當其衝被抓入獄。
而太爺爺為人忠厚,在獄中便過得還好,也本不應有生命之憂。然而這一日,獄中要斃一個大地主,就押了太爺爺去”陪斬“,也就是觀看大地主槍斃。這位地主在槍下一命嗚呼後,獄卒押着陪斬的太爺爺正要回獄裏。這時候有個男聲不以為然地:還押回去做什麼,一塊兒斃了唄!
這位獄卒想來也十分懶惰,抑或是沒有殺過癮,想想再押回去也夠麻煩的,就又將我太爺爺押回了刑場,“順便”一塊兒斃了。
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殺戮,那個男聲,就是當年的壞長工發出的。
他懷恨多年,終得報償。
我的太外公此時也被髮配到另一鄉間種地。日日夜夜,墾荒的他粒米未進,快要命絕於此。
當年他悉心栽培的好長工,在新的時代也稱為了一名積極分子,憑藉着良好的成分和自身才幹,已經有了一官半職。
這一天,土坡上,快要餓死的太外公,看到了好長工的身影。
好長工他不顧自己與他身份有別,帶了一罈子吃的來。太外公打開看,竟是一罈子肉!在那個年頭也不知是怎麼搞到的。
“你放心,你要死在這裏,我定來給你收屍!”
要知道,不是誰都敢給地主收屍的。多少地主拋屍荒野,這一句話竟然是頗為振奮的鼓勵。
太外公終於沒有讓他再冒一次這樣的險。吃光了那一罈子肉後,他不僅重獲新生,而且彷彿獲得了無窮無盡的力量,可以繼續起身,揮舞鋤頭,直到整個運動結束,都再沒有瀕臨死亡過。
而從斃完我太爺爺的刑場回來後,那個壞長工就病了,他在光天化日之下總能看到太爺爺的身影。最後他真的病了,患白喉而死。
父親説,這就是因果報應,他就壞在一張嘴上,所以命裏就要他死在喉病上。
這才算有幾分大快人心。
太外公最後活到了九十多歲,無疾而終。
他年輕時走在城裏,被日本人捅了肚子一刀,腸子都要流了,卻還是活了下來。可見他是個福大命大之極的人。
當年下嫁給他的主人家的小姐,也就是我奶奶的母親,卻很是柔弱。在我奶奶少女時候,就病逝了。續絃的是一位更嬌美的小姐,城裏的兩朵姊妹花之一。她那時非常年輕,後來又為太外公生了兩女一男。
父親每次對我形容姊妹花之美,總是用《陌上桑》裏寫秦羅敷的筆法:
兩姊妹被批鬥,拉着去遊街。街上人聽説,紛紛來看,站了一路。這哪裏是看批鬥,分明是羨慕。他們看着兩姊妹走路的姿態,都不禁説:
這某某家的兩位姑娘,可真是優雅。
——足可見當時人們的價值觀,是很有些混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