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在食堂吃午飯,某古代文學同儕跟我説:我認為審美就是暫時對世俗的超脱。我先是一驚(這麼有哲理的話),然後淡淡地説(為了美學專業的尊嚴):你這是資產階級的審美趣味。當年有個叫康德的也是這麼説的,還企圖把這種趣味普遍化,要將之作為審美的普遍法則,too simple,too naive。很顯然,這就是此書的最終結論,直到此時我才意識到:讀研時一學期的布爾迪厄課程加上之後斷斷續續的閲讀布爾迪厄已經使得我整個思維都繞進了布爾迪厄的跑馬場,很難再跳出來,這種遺憾意味着:對文學和藝術,我感覺自己不會再愛了。
關於這本書《區隔》這本書中很多的內容都在其他書中出現過,像《再生產》、《繼承人》、《藝術之愛》(L'amour de l'art)、《中等的藝術:論攝影的社會作用》(Un art moyen : Essai sur les usages sociaux de la photographie),他後來的許多著作又是對此書的重複,像 The Field of Cultural Production,《藝術的法則》等等。所以看過很多布爾迪厄的其他著作之後才能較容易把握《區隔》的中心。
但是,毋庸置疑的是,作為社會學歷史上的經典之作,這本書的詳細程度達到了令人髮指的程度,好在他非常人性化地將各種訪談、數據、表格以及對之的分析都單獨隔離開,感興趣可以看看,不感興趣可以跳過,而不用擔心整體思想的把握。順便提一下,閲讀這本書讓我充分意識到了GRE長難句練習的重要性,比如你看書時基本上別想做筆記,因為當你從上個句號開始抄,抄到下個句號時你就會意識到已經抄了整整十行!
自我審查的後遺症説句良心話,書中散落的這些有具體數據的小段落包含着非常有趣的段子,比正文好看多了。各種統計詳實到我無法想象他該做了多少問卷調查和訪談。可是,有些結論常常讓我羞愧不已。例如,他根據調查指出,工人階級認為:魚是給病人和小孩吃的,而大老爺們應該吃肉(P190)。看到這裏再去食堂時,我總是會謹慎地選擇以防自己顯得不夠爺們。又比如P183詳細地描繪了“胖子”在咖啡館裏總是被嘲笑的對象,而他們的disposition(傾向,性情傾向)又使得他們去忽視這種嘲笑,而轉向笑話本身比較好笑的一面,唉,作為胖子的我此時又因為自己的習性躺槍了。
接觸布爾迪厄以來,我發現自己總是開始有意地注意自己隱藏的、通常是無意識的各種“習性(habitus)”。例如,根據布爾迪厄的指示,學者作為文化資本最高,而經濟資本又較低的羣體,其主要特徵是“禁慾主義”,也就是以最少的經濟代價換取最高的文化資本,他們不能像大資產階級那樣一天到晚沒事去古玩店轉轉,所以只好去博物館、藝術館、音樂廳,因為大量的文化資本使得他們可以佔有和理解(appropriate and appreciate)那些作品,可是我長這麼大還就看過湖南省博物館和上海市博物館,美術館和音樂廳什麼的連邊都沒沾過,上海戲劇谷也從未去過,頓時感覺自己的習性檔次太低了!
當然了,偶爾也有符合的時候,比如在布爾迪厄看來我們學院派在吃米的時候更喜歡吃咖喱飯(curried rice),而不是像工人階級那樣吃湯泡飯(rice cooked in broth)或者資產階級那樣吃粗糧(brown rice,關注健康是資產階級的通病)(P21),這也讓我為自己偶爾跑到地鐵站的“邂逅咖喱”打打牙祭提供了非常真實確鑿的社會學依據,從此再不會為自己浪費錢而愧疚了。社會分析的後遺症此外,閲讀這位社會學大牛還讓我養成了按照他的邏輯進行分析的習慣。比如,他認為社會世界中行動者(agents)從一種condition進入另一種condition時,比如説按照軌跡(trajectories)上升時,會最明顯地顯示出原本的習性。因為習性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惰性/慣性(inertia)(P110,你如果看了他的論文forms of capital就可以理解他為什麼喜歡使用inertia這個詞了)。
比如,我認識的一位伯母,最近因為做生意從工人階級一躍成為了資產階級,所以某日跟老伴去馬爾代夫補了一次蜜月。回來的時候告訴我,那個地方太美了,你拍了照之後會覺得後面的景色都不是真的。好吧,於是我就開始在心裏分析,布爾迪厄説了,攝影是一種中等趣味,通常小資產階級(petite bourgeois在布爾迪厄那裏可不是什麼好詞兒)喜歡這種更為便宜的藝術。雖然工人階級也喜歡,但是他們特別喜歡將自己照進去,因為他們更喜歡“有用的”東西。的確,我發現他們拍的每一張照片裏都有自己的身影,那些照片彷彿只是用來説明他們去過馬爾代夫。
後來聽説,二老其實在馬爾代夫玩得很慘,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酒店裏泡方便麪吃……又許多年前,某位極有錢的親戚去歐洲旅遊,隔着十萬八千里給我打了個電話,額,説他們在法國某餐廳吃飯,大概是旅遊區,菜單上面很善意地寫着英文,可是他們讓我一條條地翻譯,完了以後便開始聊天,説:“我們今天去盧浮宮了,啊太美了,你猜我們看到什麼啦?”我實在已經習慣了這種吃果果的炫耀,所以只好努力配合,淡定又憂傷地説“蒙娜麗莎”?“對,就是蒙娜麗莎”。
我心裏頓時一沉,想:恐怕你只認識蒙娜麗莎吧?結果他馬上説:“還有那個有翅膀的雕塑叫啥來着?”……我説“勝利女神像?”……啊,對,就是那個……然後,布爾迪厄分析系統自動開始分析,饒恕他們吧,“parvenu”(布爾迪厄説的“暴發户”)都這樣。然後,我在判定了他們的parvenu習性之後試探着説了一句:奧賽博物館(Musee d’Orsay)去了嗎?……額,什麼?……是一個博物館……哦,導遊沒安排……好吧,我用屌絲獨有的精神勝利法惡狠狠地贏了一回。審美的後遺症如果説這種細枝末節的後遺症都無傷大雅的話,《區隔》的conclusion和postscript部分才是真正讓我不能再愛的源泉。實際上,這一部分是針對康德立論的。首先,他指出康德企圖用一種述行的(performative)話語,將浸染着資產階級習性的純粹美學(pure aesthetic)當作審美經驗的普遍表達(P493),因此康德所炮製出來的“無功利”、“無目的的合目的性”等等都是他這種資產階級審美習性對社會世界所施加的律令(imperative);
其次,他指出哲學家這個場域(field)就是某些哲學家劃定一個討論的題目,後人要學會如何識別這個題目(就是用人類語言翻譯一遍),然後將這些哲學文本給神聖化(consecrate),如果你要保存哲學家的頭銜給你帶來的符號權力(symbolic power),你就不得不繼續一些無聊地話題,比如《判斷力批判》是不是對的,或者對《批判》的解讀非得合康德原意嗎?這些瑣碎的問題會進一步使康德的文本神聖化。如果你在談論藝術的時候不去思考前人劃定的這些題目,那麼你就會被認為是膚淺的(naive),因為缺少“哲學譜系”(philosophical pedigree)(P499)。
可是如果你突破成功呢?就像布爾迪厄或者德里達一樣顛覆了哲學界呢?布爾迪厄説了,很簡單,就像那些嘲笑藝術的藝術品(杜尚的“泉”)最終被神聖化,成為新的神聖文本。所以他才無奈地説:對哲學的解構會被看成哲學被解構之後唯一的新答案(P496)。那種感覺就彷彿,邪惡的力量太過強大,以致於最後打敗了邪惡的正義只不過是新的邪惡。
好吧,在解釋完布爾迪厄的核心觀點後,我想説,作為一個受到他的理論徹底摧毀的孩子,當別人説拉斐爾、提香好看的時候,我會想這種taste充分地反映了小資產階級的disposition,而身為未來的高校教師,我們應該愛好後印象派以後的作品。即便你欣賞不了那個尿壺和雪鏟,那至少得看看保羅·克利、康定斯基(當年布洛赫、本雅明和盧卡奇不就討論他們麼?)。
可能這樣還過於樂觀,掐指一算,根據Distinction成書於70年代的事實來看,我們至少得往後順延四五十年,所以蒙德里安、馬格利特啥的都已經過時了,我們的taste必須得是利希滕斯坦或勞申伯格之類的……啊,太糾結了!換句話説,我已然完全不能去喜歡自己能欣賞的,也不能去欣賞自己應該喜歡的,在一種極度紊亂之中發現藝術根本就是個笑話(或者鮑德里亞説的陰謀?),藝術家、批評家、博物館館長、學者,總之迪基的藝術體制,都是一羣虛偽而矯揉造作自欺欺人的文化資本攫取者。
真的不會再愛了這讓我想起伍迪·艾倫《午夜巴黎》中的一個橋段:吉爾在巴黎碰到那個被索邦大學請來做講座的學者保羅,也就是那個以淵博學識勾引了吉爾老婆並糗了吉爾的保羅。他完全就是整個學術界的縮影:一方面他在欣賞藝術品的時候(比如羅丹的雕塑),會跟你賣弄各種段子,指責導遊專業知識不準確,人家導遊怎麼形容他的?
對了,“掉書袋”(pedantic),布爾迪厄形容這類人就是用這個詞;另一方面,他在鑑賞畢加索和莫奈的時候,擺明了就是胡説八道地把自己的審美習性當作普遍法則傳授給那些缺少文化資本的人(跟畢加索搶過女人的吉爾此時終於揚眉吐氣了)……所以,我從來就不知道真正地理解一幅作品應該是什麼樣子,我甚至不知道理解那些沒有具體形象、各種形狀拼湊而成的作品是否可能,所以我才説對於它們,我感覺不會再愛了。
如果按照布爾迪厄的説法來看,我缺少一種doxa,這種doxa在希臘語意義上指的就是一種錯誤的知識,一種幻象,無論是否錯誤,也許只有這種doxa才能使人沉浸在所謂的審美中,即便那只是一種自欺欺人的真實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