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樹上的柿子,在秋風中晃動丨週末讀詩
十一月入夜的城市
唯有阿姆斯特丹的河流
突然
我家樹上的桔子
在秋風中晃動
我關上窗户,也沒有用
河流倒流,也沒有用
那鑲滿珍珠的太陽,升起來了
也沒有用
鴿羣像鐵屑散落
沒有男孩子的街道突然顯得空闊
秋雨過後
那爬滿蝸牛的屋頂
——我的祖國
從阿姆斯特丹的河上,緩緩駛過……
多多《阿姆斯特丹的河流》
一個美麗的錯誤
詩人多多的這首《阿姆斯特丹的河流》,我讀了好多遍,時間跨度好幾年,而後某天突然發現,其中我最喜歡的那句“我家樹上的柿子”,不是柿子,而是桔子!這個發現和詩中的“突然”來得同樣突然,驚慌之下,連忙求證,所有版本都是桔子。
為什麼我會把“桔子”看成“柿子”?原因也很簡單,我知道多多是北方人,他早期的詩中經常寫到麥地、大雪、棉田、梨樹、柿子林,他以天賦直覺寫出的很多句子,每次都能深深地將我擊中。“我家樹上的柿子”在秋風中晃動,這在我是想當然的,再説北方也沒有桔子樹啊。
那麼,多多是有意選用了“桔子”,也許因為“桔子”這個詞的發音,以及桔子本身有更多的亮光。詩歌不需要忠於事實,只需要召喚想象力。像變魔法那樣,柿子瞬間變成桔子,以全新的眼光,我把整首詩再讀幾遍,接着有了更多的發現。比如“十一月入夜的城市”,這句也不像看上去那麼想當然,即十一月入夜的城市,有沒有可能還沒到十一月,而是入夜驟降的寒冷,使詩人感覺像十一月?也就是説,十一月並非實指月份,而是作為一種季節感覺進入夜晚。
阿姆斯特丹是一個運河縱橫的城市,和中西歐很多城市一樣,每年夏天都有音樂節,全城狂歡,入秋漸告消歇。夜晚寒冷而寂靜,像一座空城,“唯有阿姆斯特丹的河流”。
猝不及防,“我家樹上的桔子/在秋風中晃動”,這個畫面驟爾空降,與“突然”共時。畫面來自記憶,但並不屬於過去,而是鮮活地正在發生。
這首詩通常被理解為一個漂泊者對祖國的思念,但實質上遠不止如此。如果只是思念,詩人完全可以順着桔子晃動的畫面回憶下去,然而我們看到的是詩人竭力想要制止它。接連幾個“也沒有用”,欲罷不能,“也”字可見這不是第一次了,思念又能怎樣?
一種鴿灰色的、鐵屑的晦暗,一種沒有了男孩子的街道的荒涼,這是詩人在回憶中看到的。秋雨過後,那爬滿蝸牛的屋頂,那屋頂就重重地壓在“我的祖國”之上。這兩行詩在視覺上非常震撼。
最後單獨一行:“從阿姆斯特丹的河上,緩緩駛過……”感覺是遙遠的,我和祖國之間的距離,就像這兩節詩之間隔出的空白,我在這裏,祖國在那裏,究竟是什麼將我們阻隔?我想這是詩人的難言之隱,他也在邀請每一個漢語讀者自己去沉思。詩句從字面上講,似乎祖國像一艘載重的船,從河上緩緩駛過,但這個畫面只是幻覺,或曰詩人賦予祖國以想象中的流動,留下一串無聲的漣漪。
南宋 牧溪《六柿圖》
柿葉紅如染
《霜後紀園中草木十二絕》其一
(南宋)范成大
清霜染柿葉,荒園有佳趣。
留連伴歲晚,莫作流紅去。
美麗的錯誤之後,我們讀回柿子樹,先來讀這首寫柿葉的詩。
范成大的田園詩新鮮有趣,那些詩可以説不是寫出來的,而是從他退居鄉間的悠長歲月中生長出來的,於今讀之,仍能切身感到陽光、草木、泥土和鄉民的質樸氣息。
我們選讀過的《四時田園雜興》組詩,共六十首,分詠四季(春日之中又分出晚春),天象草木,節令物候,風土民俗,四時農事,紛紛躍然紙上。若閒逛式偶拈一首,如觀畫家橫披,亦足賞心流連;若合而覽之,則如展開南宋蘇州鄉間生活長卷,更可發思古之幽情。
范成大在鄉間住了十年,身心輕安,詩興遄發,似乎遍地都是詩,一草一木都有寫不完的詩。《霜後紀園中草木十二絕》,組詩規模亦不小,所選這首寫的是柿子樹,僅一兩筆,略加點染,烘托出荒園佳趣。
那園子應該不小,園中有牡丹,酴醾,棠梨,葵,桃,芭蕉,柿子,等等。春時旖旎,霜後荒寂,然亦別具蕭散之美。且看園中這棵柿子樹,“清霜染柿葉,荒園有佳趣。”秋分之後,柿葉變黃,漸冷漸紅,若遇霜降,枝頭更豔。一樹紅葉,灼灼於清冷的荒園,不止佳趣,更長精神。
詩人激賞之,愛惜之,挽留之。“留連伴歲晚,莫作流紅去”,歲之將暮,請再多停幾日,暫伴留連,且莫匆匆作流紅去。
清 楊晉《歲朝圖軸》
一樹柿子紅
《詠紅柿子》
(唐)劉禹錫
曉連星影出,晚帶日光懸。
本因遺採掇,翻自保天年。
柿葉凋落稀疏,甚至葉子落光,剩下一樹火紅的柿子,小燈籠似的掛在枝上,秋冬陽光中,更覺明朗喜慶。
詠紅柿子,燈籠的比喻還不夠,需得更微妙傳神之筆,以攝柿子之魂。劉禹錫的觀察視角就很獨特,“曉連星影出,晚帶日光懸。”他選取清曉和傍晚兩個靜謐柔和的時間點。天色微明,星影將隱,曙色朦朧,紅柿子悄然亮起;向晚時分,暮色初臨,昏暗晦昧,紅柿子猶帶餘暉。一早一晚,一出一懸,詩人沒有明説,但他捕捉到的正是紅柿子的光,是不是很像一盞燈?
“本因遺採掇,翻自保天年。”從後兩句來看,詩人詠的是遺留在枝頭的柿子,或是被人忘記了採掇,或是原本就無人採掇。對於柿子來説,因未被採掇,反而得以保其天年,久久地留在枝頭,直至自己掉落。
我喜歡這首詩的模糊性。不知柿子樹長在哪裏,是家院裏,還是山裏?亦不知樹上有幾多柿子,是一兩顆,還是許多顆?所幸找不到有關這首詩的“背景知識”,不知所以為美,不知所以調動我們的想象力。
你儘可代入自己想到的畫面,還可以隨意變幻,讓柿子樹長在你想要的地方,枝上帶幾片斑斕的紅葉也行。我想起老家的柿子樹,有那麼兩三年,父母都去城裏住了,家門緊鎖,門前兩株柿子樹結了很多柿子,無人採掇,自生自落。我的父母沒讀過《莊子》,也不會想到無用之用,柿子熟了,他們卻不在家,唯有傷感嘆息一番。
明 沈周《荔柿圖》
南山的柿子
老家的柿子樹並不認識我,那是蓋了新房之後才栽種的,我的家園記憶仍舊是老房子,仍舊是院子裏的四棵梧桐樹。我小時候沒見過柿子樹,只知道南山有柿子。
每年秋收剛過,村裏就有人去南山馱柿子。三五青壯相約,早早吃罷飯,騎上自行車,後座左右架兩個筐子,布袋裏裝幾個饃,一行人就出發了。南山在什麼地方,柿子樹長什麼樣,我那時全不知道,只知道南山在南邊,雨霽後隱約呈現在天邊一抹黛青,柿子樹想必很美,長在那麼遠的山裏。看他們去馱柿子,我心裏很羨慕,感覺浪漫極了,自恨不是男人,要不長大一點我也要去馱柿子。
馱柿子來回得一天,清早出門,抵暮而歸。聽見馱柿子的人回來了,四鄰大人小孩都去看,雖不是給自家的,然而看着筐裏的柿子,聽他講一路上所見所聞,各人都沾得一份歡喜。
柿子剛馱回來是青的,澀勒不可入口,需在鋪有幹麥草的蒲籃中放一段日子,待其變黃熟軟後才能吃。如果心急,可用催熟之法,將青柿放在温熱的水中浸泡,每天換幾次水,兩三天後,柿子就能變軟,澀味盡除,味道香甜。此法吾人鮮有用者,一則熱水不易持續供給,二則如此催熟後的柿子,放不了幾天就得吃完,兩大筐柿子怎能那麼快就吃完?
記得父親也去馱過兩回柿子。盛放青柿的蒲籃就擱在牀底下,我每天去看,拿起來捏了又捏,柿子就是不紅,終於懶得再看,等到差不多忘卻的時候,柿子自己紅了,然而吃過三四個也就覺得膩了。
後來村裏都蓋了新房,從前的桐樹槐樹榆樹等,這些身材高大的樹木消失殆盡,換成了更具景觀性又不佔多大空間的花果樹,柿子樹忽然家家栽種,我家門前就有兩棵,每年柿子多到發愁,吃不了又扔不得,曬成柿餅也逐年陳積。
以前怎麼就不知道自家種一棵柿子樹呢?大概也是習慣使然,祖輩無此習慣,子孫因循守舊,而後某家率先種了一棵,大家看着好看,繼而紛紛仿效起來,於是柿子樹便走進了千家萬户。
我家門前的柿子樹,樹本身不成風景,一樹紅柿子美則美矣,然而仍不及我小時想象中的南山,更不及看村人結伴騎車去馱柿子的那種歡喜。
撰文/三書
編輯/張進、宮子
校對/柳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