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讀者都知道我這個人思維非常跳躍,一篇文章沒寫完就會去寫另一篇,結果哪篇都沒完成。2019年11月的時候我就在寫關於吳四姓和會稽四姓的文章,後來我覺得科普故事沒意思,就改成東吳的立國之路,這個話題早有先賢寫過,如果拾人牙慧,我肯定不會寫,自然有其他觀點。寫着寫着,我又覺得既然寫東吳立國之路,孫策必須寫清楚,於是改寫孫策的故事。
既然説到孫策,必須先説孫堅,關於孫堅的出身問題,在學術界有爭議。以陳寅恪為代表的一些人認為孫堅是次一等的士族,而田餘慶為代表的一些人認為孫堅出身很低微。本來孫堅家到底是個什麼出身根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問題。
但是問題關鍵在於,文史這個學科的研究方法出現了根本性錯誤。考據法是史學研究的一個重要方法,包括理證、書證和物證。在實際運用中,書證用的比較多,也就是利用各類檔案資料以及各種書籍為依據,考證史料正誤。
物證是最有力的證據,但是因為年代久遠的原因,這方面的東西確實比較少。而理證,最簡單的説,就是根據書證和物證做出準確的分析判斷。這一點最重要,但問題就出在理證上。
比如關於孫堅出身這個問題,現代人如果認為他是士族,就會有條註釋,陳寅恪是這麼説的;如果認為是寒族,也會有條註釋,田餘慶是這麼説的。問題在於陳寅恪或者田餘慶,他們的論述到底對不對?能不能分辨出來他們到底説的對不對,這個就是理證。
陳寅恪論述這個問題是這麼説的,根據裴松之注引《吳書》:“堅世仕吳,家於富春,葬於城東。”因此,陳寅恪就憑“堅世仕吳”這四個字,一口咬定:“孫氏為江東地區不以文化見稱的次等士族。”這個叫拍腦袋,不叫考證。不去進行分析,直接引用陳寅恪的説法,那更是拍腦袋。
田餘慶是這麼認為的:富春孫氏本屬“孤微發跡”,無強大的鄉土勢力可言。他認為裴松之注引《吳書》:“堅世仕吳”,這是韋昭在吳為吳修史,不得不有的虛美不實之詞。其實就是反對陳寅恪不負責任的拍腦袋,他的論據是:《宋書·符瑞志》:孫堅之祖名鍾,家在吳郡富春,獨與母居。性至孝,遭歲荒,以種瓜為業。忽有三少年詣鍾乞瓜,鍾厚待之。三人謂鍾曰:“此山下善,可作冢,葬之,當出天子。君可下山百步許,顧見我去,即可葬也。”鍾去三十步,便反顧,見三人並乘白鶴飛去。鍾死,即葬其地。地在縣城東,冢上數有光怪,雲氣五色上屬天,衍數里。父老相謂,此非凡氣,孫氏其興矣。
《太平御覽》卷五百五十九引《幽明錄》:孫鍾,吳郡富春人,堅之祖也。與母居,至孝篤信,種瓜為業。忽有三年少詣乞瓜,鍾為設食,臨去曰:“我司命也。感君不知何以相報。此山下善,可作冢。”復言“欲連世封侯,而數代天子耶?”鍾跪曰:“數代天子,故當所樂。”便為定墓,曰:“君可山下百步後顧,見我去處,便是墳所也。”下山百步,便顧見,悉化成白鶴也。
其實我們可以看到,田餘慶所引用的《宋書·符瑞志》和《太平御覽》關於孫堅出身低微的説法的原始史料來源都是出自《幽明錄》。除了《幽明錄》外還有一本叫《異苑》的書,説法也是一樣。而這兩本書都是南北朝時南朝宋的志怪小説。正如羣裏的隨風博士所言,用志怪小説作為論據,恐怕很不嚴謹。
其實也就是説田餘慶的結論沒問題,但是論據不正確。事實上,是不能用錯誤論據來導出正確結論。當然,除了陳寅恪、田餘慶外,還有很多專家學者有過論述,大同小異,自然都和陳寅恪、田餘慶一樣錯了,就不一一列舉了。
可是我卻説田餘慶老先生的結論沒問題,那麼我是不是有別的證據呢?答案是有的,就在《三國志》的正文,而且還是鐵證。
《吳書?妃嬪傳第五》有這麼一段話:吳主權徐夫人,吳郡富春人也。祖父真,與權父堅相親,堅以妹妻真,生琨。琨少仕州郡,漢末擾亂,去吏,隨堅征伐有功,拜偏將軍。堅薨,隨孫策討樊能、於麋等於橫江,擊張英於當利口,而船少,欲駐軍更求。琨母時在軍中,謂琨曰:“州家多發水軍來逆人,則不利矣,如何可駐邪?宜伐蘆葦以為泭,佐船渡軍。”琨具啓策,策即行之,眾悉俱濟,遂破英,擊走笮融、劉繇,事業克定。
這段話就是孫堅出身低微的鐵證。這段話講的是孫權的外戚徐琨,孫權的徐夫人是他女兒,老孫家的丈人。他還有另外一個身份,是孫權的姑表兄弟。順便説一句,這孫權也夠亂的,娶自己表侄女為夫人。徐琨為啥會是孫權的姑表兄弟呢?因為他父親徐真和孫堅是好朋友,孫堅把自己妹妹嫁給了徐真,生了徐琨。
徐琨跟着孫策討伐張英的時候,他的母親也就是孫堅的妹妹出了個主意:“州家多發水軍來逆人,則不利矣,如何可駐邪?宜伐蘆葦以為泭,佐船渡軍。”徐琨稟告孫策後,孫策用這辦法一舉打敗張英。
有人要説了,這和孫堅出身低微有什麼關係?陳寅恪等人為什麼能成為佼佼者,除了博學外,有個重要原因就是善於動腦思考。人所共知,江南水鄉,船多。但是船多並不代表每個人都懂水上行舟之事。孫堅的妹妹是個女孩子家,卻精通此事,這説明什麼?
古代的農民分為自耕農和佃農,自耕農自己有田,佃農沒田需要租種土地,地位要比自耕農低一等。可是普通老百姓中沒田的不光是佃農,在江南水鄉還有一種人叫漁民。
這些人沒有田,在水上討生活。相比佃農他們更低一等,佃農至少還有自己的房子,而漁民中的很多人甚至連房子都沒有,就是以船為生。一個女孩子精通水上行舟之事,那麼請問什麼樣子人家的女孩子會懂這些呢?
這説明孫堅家大概率是漁民。士族家的女孩子是不可能懂這些東西的,孫策自己都不懂,因為等他記事的時候,孫家已經發跡了。這條史料就是孫堅出身低微的鐵證。
可見,陳寅恪和田餘慶兩位老先生都錯了。不過這篇文章並不是來討論他們的錯誤的。有錯誤非常正常,但是正如前所述,書證和物證很重要,最重要的卻是理證。史學研究,必須能正確分析判斷所用書證和物證的正確與否,用自己的基本功得出正確結論。這就是我之前説的陳寅恪等人能成為佼佼者的原因,善於動腦。
而現在史學研究上的大問題就是,人們普遍性地引用前人的論述,卻不具備分析判斷能力。引用了前人的論述,就拿來當論據了,卻不考察所引用的內容是否正確。這種所謂的研究,沒有任何意義。
這篇文章是孫策的故事而引出來的一篇小文章。大家都知道,朱元璋當時面臨陳友諒和張士誠兩大對手,朱元璋卻選擇先打實力遠遠強於自己的陳友諒,後打實力較弱的張士誠。按照常理來説,張士誠較弱,朱元璋應該先打他,而對陳友諒採取守勢。但是朱元璋卻反其道而行之,他的理由是張士誠沒有進取心,是個自守賊。可是朱元璋戰略成功的必要條件是,他必須能打敗陳友諒。為什麼朱元璋會採取這個戰略呢?其實他是跟孫策學的。這個問題下一篇文章再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