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是條河,城西是條河,城北依羣山,城南臨河川。
佇立於埋葬着周先祖不窋的東山之巔,慶城的全畫幅景緻盡收眼底,一覽無餘。分明的山水、高聳的樓羣、熱鬧的人流、馳行的車輛,將她旺盛的生命跡象一一呈現。這座被三山圍屏、兩河相擁、身軀修長、曲線蜿蜒和慣稱為“鳳城”的城靜靜平躺于山隅間,一晃就是千年萬年。
從氣勢磅礴的東山走下822個石台階,坐在城南一座新建的七層灰色磚塔下,我盡力端正身體,面向北方,懷着無限虔誠崇敬之情讓目光自高大的嘉會門開始,默默然望着她。望着她的厚重、雄渾、深邃、肅穆、偉岸、亙古,她的不同於同類的種種神奇。
對於慶城的外形與內設,我閉上眼睛就能辨別得清清楚楚。然而,在和她無數次地打照面以來,我卻從沒有這麼靜靜地面對面凝視過她,沒有屏聲靜氣地聆聽過她,沒有尋古問今穿越時空思索過她。黃昏冷風輕拂,頭頂天空清明,遠處城內的行人愈顯匆忙,這正是我方便掩藏羞澀卻又能明明白白與她傾心交流的絕好機緣。可事實上,面對她的莊嚴和沉穩,我只是一個聽禪者,如同一個漂泊流浪的遊魂突然找到了歸宿,在卸下心靈創傷的同時反而又急於想要知道她從哪兒來?
作為慶陽文明的搖籃,她比歷史老了很多年。
率領遊牧部落南征北戰的軒轅黃帝,就曾在此地遇到了被後世傳頌為醫學鼻祖的慶城上古名醫岐伯,從而造就了《黃帝內經》的誕生。那時,慶城尚不為人知,或者説,慶城還沒有任何歷史概念。公元前21世紀至公元前16世紀,中國歷史上出現的第一個王朝夏王朝時期,天下分為九州,慶城屬禹貢雍州,而雍州又是北方最大的戎狄部落。“不窋末年,夏后氏政衰,去稷不務”,不窋便率領他的親族別離夏都向西北進發,在戎狄部落的歡迎與接納下,落居此地。據現有的資料和傳説佐證,慶城就是由周祖不窋遷居戎地後親率民眾夯土所築,因其形似鳳,故名鳳城。慶城成為城後,特別是在不窋之孫公劉的領導下,又修復后稷之業,務耕種,行地宜,在此勵精農桑,教民稼穡,將遊牧民族傳統放逐的野性逐漸教化為對春種秋收、堅守故園的延續,從而推動農耕文明得以發揚光大。慶城的城,從此也才有了文字記錄意義上的正名傳世。
我不知道三千年前的周先祖不窋“失其官而奔戎狄之間”時是如何在車馬勞頓的沿途中一眼看中她的氣度不凡,毅然放棄繼續向前探尋的信心,決然在此安營紮寨建立根據地,並在後來被欽定“立邦國於北豳”的。但我知道,慶城自從出現在世間,就恩賜了每一個養精蓄鋭、蓄勢待發者的足夠力量,並滋養撫育他完成所有應具備的完整修煉。
離開建在小山上矗立的石塔,在城南廣場停留半刻,沿着千年老城牆居中的嘉會門城門洞順坡而上,便就如拜訪一位有道高人,須得仰視着行走。今人為了表明她的萬古流芳,特意把路階兩旁的建築外表裝扮成古舊模樣,以彰顯她曾經的不凡歷程。假如就在此刻,端碗暢飲一口鵝池洞“養生小鎮”的鵝池清泉,抬頭仰望間隙,或許就可以聽到來自東山和慈雲寺那口至今已800多歲的刻有古印度悉曇文和漢文的鐵鐘的相互召喚。暮鍾震響,慶城存於歷史記載的今天也就即將結束。
而今天的慶城,畢竟是現代化的縣城,除了要保留對她曾經輝煌不可忘卻的紀念,更要完美體現她從歷史風塵一路走來緊隨時代變化的現代化氣質。由南向北漫步行進,城市繁華的景象愈來愈濃,自中街區一直到北區,曾是周祖後世祭奠先祖不窋而設的行宮“皇城”,現今已是縣城內最繁華的商業區,那裏張揚着更多的創業者們的開拓氣息,商海搏浪的熱火朝天,一點也不畏懼冷冬的寒風侵襲。
西邊塬畔最後的夕陽映照着東邊山麓,新建的馬嵬驛景區熠熠生輝,燈光也漸次璀璨通明。陣陣寒意隨着夕陽的墜落瀰漫空間。站在這座千年老城牆的牆頭向下望,我剛結識的老周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趴在牆體高處,認認真真將滑輪傳遞上來的一桶由水泥石子黃沙以及夾雜其他材質攪拌混合成的混凝土用鐵製瓦刀抹在幾千年前的夯土牆表,再一點一點修飾成橢圓或N邊形的不規則圖案,以便加固城牆的堅韌和硬度,免於遭逢雨水沖刷而導致坍塌。老周並沒考慮過也許他用混凝土抹住的牆,正是他的祖先不窋夯實的土。老周只管將城牆箍得結實箍得美觀。冬季到來,土地凍結,老周説,幹完今天的最後一道工序,今年就要歇工了,明年,還將繼續完成沒有加固完的城牆。
或許,一場乾淨的白雪覆蓋,又會為慶城的下一個春季萌發新的希望。但是,她終歸只是一座小城,她的負重承載可能也並沒有與她的最終期望達成一致。當我再次默默然凝望着她,望着她的無奈、她的不安、她的含羞、她的虛弱、她的憂傷、她的迷茫,以及她的似乎永遠也不會表達的憨厚與真誠,我便想説,唯有生命,才是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