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訪愛麗絲·門羅曾經逃離的小鎮
五溪蠻
凡路過安大略Clinton小鎮的遊客,大都開車奔西邊的Goderich鎮去了。Goderich就坐落在休倫湖濱,號稱“加拿大最美的小鎮”,景色如畫,遊人如織。很少有遊客願意往東北方向探尋,去叩訪那些看似普通平凡的農莊小鎮。自Clinton往東北方向半小時車程,便是Wingham鎮。這裏幾乎沒有遊客,安寧靜謐,閒慢悠然,和許多的北美小鎮一樣毫不起眼。小鎮的郵政編碼是N0G 2W0,當地居民有個經典的玩笑,説這郵政編碼就是“沒人想去安大略温厄姆”的意思(把郵編裏的0看作字母O的話,正好是這句話的首字母縮寫)。我卻不是路過,是懷着回鄉般的温情專程來温厄姆找尋休倫平原上的前塵舊事的。1931年7月10日,温厄姆小鎮上的Laidlaw家誕生了一位女嬰,因為媽媽的名字叫Anne,所以Laidlaw先生為女兒取名Alice Anne Laidlaw。這個並不寬裕的家裏,爸爸在鎮子西郊養狐狸,剝皮賣給皮草商,媽媽在鎮上做老師,愛麗絲就在此度過幼年、童年、少年,在這裏唸書、玩耍、初戀、憧憬,直到18歲考上大學才離開。
所有讀過愛麗絲小説的人,都會熟悉她筆下的休倫小鎮。她不厭其煩地書寫小鎮生活,將文學的突觸深入到愛、秘密、背叛以及日常生活的本質。她虛構了一個叫諸伯利的小鎮,格局清晰,人羣混雜,“有紅磚砌成的市政廳塔樓、郵局大樓和幾座不同教派的教堂、一條主街、一個有許多大房子的居民區,以及一個貧民區”。如果到過温厄姆,就會發現小説中的諸伯利就是現實中的温厄姆,嚴絲合縫,不差毫釐地契合。
在《女孩與女人們的生活》中,愛麗絲寫道:“放學後我和內奧米不想回家,我們看萊森戲院的電影廣告和攝影師櫥窗裏的新娘子,然後去圖書館,它是市政廳裏的一個房間。門旁邊有繩子,從圓頂塔的鐘下面垂掛下來。”現實中,市政廳大樓現在還在使用,我也看到了那個圓頂塔鐘,萊森戲院卻已經倒閉了,人去樓頹,大門塵封,空餘招牌依舊。她寫比爾舅舅帶自己去買食物,“紅色前線食品店剛剛改成自助的,是鎮上第一間,過道窄得推不了購物車,但有籃子可以掛在胳膊上。”紅色前線食品店現在是披薩店,今天依然在營業……愛恨笑淚,悲喜淡烈,她在温厄姆得到了人生幾乎大部分經驗。
她的家在鎮子最西郊的沼澤地邊上,少女時代看着父親在那裏殺狐,成為她後來作品中著名的駭異描寫。從家走到學校得半小時,母親在鎮上賃居,而愛麗絲放學後常去鎮上的奶奶家。奶奶的房子1983年就賣掉了,卻被後來的主人完整保留了原貌。房主夫婦對不速之客十分熱情,滔滔不絕介紹着Laidlaw家族的舊事,似乎對這小鎮名片十分驕傲,完全不似數十年前的鄰居們。
在那些遠去的歲月裏,愛麗絲·門羅是這裏並不受歡迎的存在,甚至被排斥被齟齬被憎恨被威脅。
愛麗絲在小鎮的醫院出生,然後在這裏上完小學、中學,校址現為當地廣播電台所在。和許多的小鎮少女一樣,也許平凡人生就在這閉塞的小鎮上不緊不慢地度過,結婚生子、生老病死。但是不一樣的是,愛麗絲在小鎮的市政廳圖書館裏完成了文學的啓蒙,並最終走上這條“温暖而百感交集的旅途”。
即使在今天,温厄姆依然閉塞,不通火車,沒有公共大巴前往,只有自駕才能抵達。數十年前,這裏的民風更保守,底層的農民、小販、流浪漢、妓女等在小鎮上相生相剋,所見所感積澱了愛麗絲的“小鎮生存經驗”。很幸運,她在圖書館閲讀到了大量美國南方作家的作品,除了福克納,更重要的是一些女性作家。她在文學作品中看到了小鎮以外的廣袤世界,精神和肉體都誕生了“逃離”的想法,最終成為她一生反覆抵達的主題。直到大學時期,她才開始嘗試寫作,寫生茲在茲的温厄姆小鎮,寫自己身邊觸手可及或口耳相傳的悲歡離合。那個小鎮圖書館裏讀書和憧憬的少女,萬萬不會想到,若干年後這座圖書館會以她的名字來鄭重命名。
寫作很快就惹來了麻煩。小鎮雞犬相聞,鄰里熟悉,家長裏短自然可以閒扯,但是被寫成小説刊佈,那是萬萬不可的忌諱。一個真實故事是,愛麗絲在小説《死亡時刻》中寫了一個嬰兒被開水燙死的故事,而在1939年鎮上發生過一模一樣的一場事故。讀了愛麗絲的詳細描寫之後,夭折嬰兒的家人扛着槍,跑到了愛麗絲家找到她的父親,“讓你女兒不要再瞎寫温厄姆的故事!”愛麗絲和小鎮居民的關係變得尷尬又複雜。時隔多年之後,她獲得文學界最高榮譽,一位温厄姆的年輕姑娘欣喜地跑回家告訴自己年邁的母親這個喜訊,那位母親不屑地回答:“愛麗絲·門羅應該為自己感到羞愧,她寫的不是小説,因為裏面每個人我都認識;但是也不是紀實報道,因為裏面每個人都比現實中要壞。”
另外一件好玩的事情是,温厄姆有一羣文學愛好者很欣賞愛麗絲的作品,幾經商議,決定舉辦一個茶會,請愛麗絲來喝茶談文學。愛麗絲如約而來,本來興致勃勃的讀者卻都表現得拘謹而沉默了,事後盤問,原來每個人都害怕説得太多而被愛麗絲寫進她的小説裏,成為全世界都可能認識的“壞人”。
古往今來,許多寫作者,都成為了在故鄉不受歡迎的人。那些直麪人心的書寫,似乎是黑暗人性的塑刻,最終袒露在陽光之下。愛麗絲亦不例外。2013年秋天,小鎮少女最終成為青史留名的世界文豪,温厄姆鎮深感榮耀,在郵電局旁邊、市政廳對面建了一個小小的“愛麗絲·門羅文學花園”。花園的小徑方磚上,鐫刻着她歷年的作品名目。愛麗絲與温厄姆相互成全,讓更多人認識與瞭解到斯人斯地,讓更多人與温厄姆人的情思心性相通和相惜,如密碼連環般關聯,如自我人生般沉澱。歲月淡遠,温厄姆沒有太多變遷,但是花園裏那尊銅像的主人,那個在故鄉的草地上專注讀書的少女,卻永遠地逃離了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