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以為法志難酬若是和其他的富家子弟一樣終日悠遊,或許他便不會有那麼多的抑鬱寡歡。
他是陳子昂,家族是梓州射洪的鉅富。早在齊朝,家族中人才輩出,他的六世祖就被梁武帝任為郡司馬;父親陳元敬雖然腰纏萬貫但樂善好施,某年發生饑荒便拿出一萬多石粟米救濟鄉里,後又考中明經科,做了文林郎。少年不知愁滋味,陳子昂在不解詩書、騎射賭博、慷慨尚義中度過了十八載歲月。只是,那一年他進入了鄉校,不知道是濃厚的讀書氛圍感染了他還是聖人的諄諄教誨感動了他,那天起,他悔恨以往、發奮今後,不再是紈絝子弟中的一員。改變一個人,對陳子昂來説,只需要六年。離開家鄉、北上長安,入國子監、苦讀終年,無奈落第、歸鄉研讀,縱使他十分聰穎,仍然再次落第。直到二十四歲,他終於進士及第。
另一種人生正在緩緩拉開大幕,他期望着一個完美的結局。他高中進士那時,唐高宗在東都駕崩,靈柩將被運往長安;而關中大旱歉收、民不聊生。陳子昂便上書力勸建陵東都,從長安淵源到漂泊百姓,從聖人陵址到優越地勢,滿滿的都是憂國憂民的赤膽忠誠。他的才華令武則天歎服,召入金華殿。沒有威武的外表和倜儻的風流,有的是温和、樸實,正如其才;他的對答如流,他的慷慨激昂贏得了武則天的欣賞,他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個官職——麟台正字,在秘書省與教書郎同掌校讎典籍、訂正訛誤;後來升任右拾遺,是諮詢建議的官員,也是他被世人銘記的官職。
他的仕途,僅僅只有四個字,直言敢諫。他的建議,客觀中肯,被時人當做法則。藉着武后詢問羣臣“調元氣當以何道?”的機會,進言興建明堂、大學。武后召見,令其上陳朝政利害,他以皇帝使者、縣令的謹慎任用和莫信流言、息兵罷戰對答。武后要怪罪戰勝叛軍卻公報私仇攻打回紇的西突厥十姓軍,他上疏安撫夷狄、加強甘州軍事力量以防吐蕃入侵,只是他再苦口婆心仍難以阻止吐蕃為亂後世。武后準備打通蜀山、經由雅州討伐生羌,他上書總結無怨生禍、兵力不支、蜀為中州、驅羌為敵、費力無利、從中漁利、唐失蜀地等七條緣由勸止發兵。武后每次召見他闡述對朝政大事的看法,他都盡心竭力,這次也不例外,武后不要援引上古事例、堆砌空話,他便提出少用刑罰、選官惟賢、識別賢愚、用人不疑、鼓勵進諫、有功必賞、停息戰爭、安排好唐室宗子等八條建議,是老生常談也是苦口良藥。武則天稱帝,他獻上《周受命頌》意欲取悦,只是一如既往地多次被召見詢問政事,卻也無法改變因言論剛直、切中時要而被擱置,他因此鬱鬱寡歡。甚至連作為參謀隨軍出征,他言簡意賅、一針見血的諫言都被武攸宜視為文士之語而棄之不顧,執着如他也不過落個降職的結果。最後的最後,他以父親年老為由辭官回家,皇帝還下詔他“以官供養”。
曾經如此清晰、觸手可及的理想,如今只有一步之遙卻難於登天,自己勤勤懇懇、兢兢業業換來一場輕視、漠視。曾經的意氣風發、躊躇滿志生生地被冰凍成了心灰意冷、抑鬱孤寂,彷彿那許多年的苦讀、這許多年的奔走只為了一個悽苦落寞的結局。同是直言進諫,前有汲黯、魏徵,後卻無陳子昂,遇有聖主還是時運不濟,哪個更令人情願、矛盾。不被賞識與備受賞識卻不為所用,哪個更令人心酸、唏噓;理想遠在天邊與近在咫尺卻無法實現,哪個更令人痛苦、無奈。
當他認為人生已跌入谷底、萬劫不復的時候,其實,它可以一種悽慘的方式戛然而止。不久,父親去世,陳子昂悲痛欲絕,蓋廬守墓、哀慟哭號。前程無望,又失卻至親,人生困窘大約無過於此。只是,任何人都無法猜得中命運的變幻莫測。縣令段簡將陳子昂下入大獄,有人説是武三思指使所為,有人説是段簡貪戀陳家財富,也有人説是段簡侮辱陳子昂的父親,還有人説他曾在獄中算卦,自知難逃此劫。不論當時原因為何,結果都是一樣的,陳子昂憂傷憤恨,死在獄中。
如果他當年發憤讀書的時候知道自己如此結局,是否還會這樣選擇。不論結局為何,至少他都心無愧疚。他的奏章是一番兼善天下的遠見卓識,縱然屢屢受挫仍不改初衷。他的熱情不滅是一支熊熊燃燒的火炬,在紛繁複雜的年代裏始終如一。他的才華橫溢是一條註定孤寂的道路,也是永不後悔的了無遺憾。他的論述被世人奉為圭臬,自己卻從未真正得志。他的不得志於君主、不得志於仕途,是徹徹底底的士之不遇,還是另一種方式的得償所願。多少百姓因為他的進言生活安定,多少人的性命因為他的上書得以保全,多少生靈因為他的力勸而免遭塗炭。雖然他的許多主張都成為了字字珠璣的文章,至少他的心世人皆知、世人皆解、世人皆懂。他的憂慮,他的苦悶,他的憤慨,他的執着,凝結成了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背影,悠悠天地間,愴然涕下,志難酬,人孤寂。
也許,他仍然慶幸,十八歲那年,走進了學校、拿起來書本,那些孜孜不倦的話語,開始讓他終生為之着迷。感慨時遇寂寞長人生,若只如當初,不曾顛簸、不曾滄桑,何來孤獨,又怎會一聲嘆息越千年。
弱冠之年,正是滿載幻想和希望的年紀。在這樣的年紀裏,他第一次離開家鄉,踏上了一生求取的路。都説十年寒窗苦讀,他僅僅誦讀聖人之書兩年,就啓程應試。那時,也許他想過上書進言的赤誠執着,想過駕馬北上的慷慨豪邁;卻,從未想到自己的兩次失利,也不會料到為才所累,更不會相信悽慘的結局。一切都是美好的樣子,美好得那麼不真實,連巴楚之交的山水都浸滿了他的興奮,和狂傲。回首遙望,巫峽已遠,他的心頭略過一絲絲的不捨和不安,生來便為富家公子的他早已脱離了悠遊任俠的稚嫩,入了詩書成才的漫漫。遠遠望見楚地,他是否有過一絲猶疑,茫茫的未知總是讓人疑心選擇是否正確。離開熟悉的故土,獨自觸摸陌生的世界,如同剛剛學會走路的嬰孩,步履蹣跚、心懷懼怕,卻又抑制不住好奇,一步一步接近那凝望已久的真實,好似只有自己才能使其存在。蜀地的山水已盡,兩岸青山相對而出,楚地的雲水之氣浩蕩而來,寒煙流動、霧靄輕清,天地之間、楚天遼闊。他呼吸着異鄉的氣息,感受着不同尋常的清新,內心起伏着難以抑制的興奮。茫茫蒼野不僅僅是青山綠水的心曠神怡,更有城邑分畛的人煙稠密、連綿起伏;高處樹木遮天蔽日,彷彿那樹冠斷於白雲之間,遠樹連天、碧野無際。一片遼闊、一派熱鬧,他望着異鄉山水的新鮮,極目縱覽似乎沒有盡頭,讚不絕口仿若歎為觀止。胸臆之中的興奮之情終於難以抑制,他不禁高唱起來“今天又是一個楚狂接輿,誰會知道他來到了楚地啊”,他大口呼吸,慢慢平復自己激動的心情,眨着明亮的眼睛,嘴角微微上揚着,享受着只屬於他自己、只屬於這個時候的狂傲激昂,還有天真無邪。
或許,從那個時候起,熱情激奮就已經成為了他的習慣。二十七歲那年,他第一次從軍出征,來到了邊塞。那裏危急的軍事形勢,那裏困苦的流民百姓,那裏潛藏的憂患危機,令他不吐不快。回京之後,他便向武后上書,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盡意難絕,字字珠璣、句句泣血,除了讓人驚歎他的卓有成見,就是感動於他慷慨報國的英勇豪邁。就像他自己的一首詩,一幅自畫像。他本來是一介富家公子,這一生確確實實鍾愛於詩書成才;深受這昂揚奮發的時代感染,無時無刻不將報國放在心頭,他因高中進士而從平民變成朝官,還有機會遠赴邊塞,提劍上戰場。馳馬而去、縱橫馳騁,他在西北要塞目睹了真正的戰場,親眼見到了邊境線上的暗潮湧動,他雙眉緊鎖、憂心忡忡,想着要用自己的文字改變這一切。登高望遠、思古慮今,逃不脱的戰火,免不了的生靈塗炭,一朝又一朝,一代又一代,風煙不再、人心卻古。曾經的金戈鐵馬、流離失所還是鮮明如昨嗎,怕是早就無情地被風化為塵埃,不見;可是,那些磨滅的、飛走的就真的不存在了嗎,總有一些地方,縱使是百年狂風也無能為力。那是他最雄姿英發的畫像,也是他最為意氣風發的時候,這拔劍四顧的回首憂慮,不知成了多少後來人終生的幻想,那可望而不可即的遺憾。
或許,他是幸運的,縱橫紙上、策馬邊塞,曾經,離理想的成真那麼近。只是,一腔熱血終成冷,還餘詩歌聊以描畫那差一點碰觸到的遙遠,和悽清冷淡的真實。他在去繁就簡中,自吟自誦,用一份孤獨掩蓋另一份孤獨,用一份寂寞隱藏另一份寂寞,不過,只能愁更愁。那生於春夏的蘭若,紅似熱火的花朵,青青欲滴的葉片,紫色挺立的莖稈,安靜而又孤傲,因為這顏色只為自己美麗。幽然獨立,不僅是卓然不同,而是深埋心底的自信,不學菊花的昂首怒放、自命清高,也不似牡丹的富貴驕傲,只有自己的幽雅清秀、獨具風采。不曾歆羨妒忌、不曾妄自菲薄,內心充實,何懼流言蜚語。只是,白日向晚,秋風乍起,總有一些事情無能為力,憑蘭若一己之力怎能抗得過蕭殺秋風,那是命中註定的風刀霜劍,除了寂寂搖落那滿是回憶的繁盛年華,別無他法,可惜了當年芳心所向到頭來終是一場虛空。他寫下蘭若故事的時候,想必深深浸滿了天涯零落的身世之感,卻不曾料到自己寫了一句讖語——再茂盛傲世的生命都有戛然而止的可能。他不過,只是不經意間説出了一種命定,一種抑鬱終生的命定悽苦。
或許,偶有缺憾的生命才是令人動容的,如缺月掛天,一絲惋惜總是讓人牽念不已。如果不曾得到,便不會失去。他曾經那樣地深得賞識,也才會如此地壓抑苦悶。天壤之別的際遇,得失之間的輪迴,一顆燃燒的心在最後的孤寂中仍然愛惜着一點點的希望,直至慢慢熄滅,無人理會。不過,他已然定格在那些文字之間,他的心、他的形,依然那麼鮮明,觸手可及。初出茅廬的天真興奮、無限期待,縱橫馳騁的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經年滄桑的無奈悲嘆、寂寞悠長,還有洋洋灑灑的報國心切,讀不盡的時運不齊,品不完的人生況味,感慨無際的寂寞時遇。他的際遇是唯一的故事,也是不曾終結的夢魘,他的寂寞是獨有的天上人間,也是不曾忘卻的循環往復。
人生,若只如當初,不曾顛簸、不曾滄桑,何來寂寞,又怎會一句感慨動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