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醃菜,大雪醃肉。明日大雪,不妨借冬日宅居做些更有意義的事。
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四季流轉,轉眼大雪。門前柿樹上黃葉,寥寥無幾,飄來落去,猶如一首《憶秦娥》,並非唐詩,是宋詞。宋詞的格局,較唐詩小,長句連短句,仄仄平平,抑揚頓挫,確乎是關於冬日的聲聲斷斷。風中黃葉,並非字字錦,彷彿歲暮無依的孤單凋零。
小雪醃菜,大雪醃肉。寒冬天生就是用來醃製鹹味的。一堆鴿蛋般大小的圓白蘿蔔,用線串起,曬制蘿蔔乾。做這份活,機械無聊,最好有音樂陪伴。要將巴赫一部冗長的《英國組曲》聽完,才能將所有小蘿蔔串好,是驚人的耐心。手工活越做越少了,長夜裏,織一件毛衣打一雙手套,縫一牀被褥……都是久遠的事情了。
黃河以北地區,早已大面積飄雪。雪花落在魚鱗瓦,落在枯草地,落在荒坡,黑白分明,不注意,以為是隔夜的一場霜。霜這個特別涼薄的東西,直如世態人心,禁不起拿捏。所有北窗封起來,桌上爐火正温,慄炭正紅,鍋裏燉了羊肉,嫋嫋如煙中,添些粉絲、青蒜,吃在嘴裏,豐腴滑嫩。有一杯黃酒更好,抿一口,一種發酵後的燙,瞬間佔領喉舌,如大軍壓境,直搗肺腑肝腸。窗外雪正飄,屋內飲酒人默然無聲。
或者,一隻老雞,正在砂鍋裏滾着,丟幾粒白果進去。咕嚕咕嚕一鍋好湯裏,涮幾片冬筍,燉一塊豆腐,燙半斤白菜,最是鮮甜甘美。民諺有:百菜不如白菜。畫僧牧溪喜畫白菜,題款總是“待客一味”四字,一如冬日,沉靜又平凡,有一直過到老的篤定在。
冬天還可用來做些什麼呢?無非喝杯酒,談談天,聊聊文學也好。實則,並未有什麼可以促膝深談。一二知己,下盤棋更好。屋外雪正緊,屋內人在長考,修身,靜心。
大雪之後,白日更短了。五點半光景,斜陽西墜,如若一個燃燒未盡的球體,懸浮於西天,瞬間沒入地平線,人世一忽兒暗下來。長夜是一條流淌的大河,河岸有一些樹和零星的人們。
寂寥小雪閒中過,斑駁輕霜鬢上加。
算得流年無奈處,莫將詩句祝蒼華。
徐鉉詩好,點出冬日的閒,襯出流年的無奈。人忙碌時,無暇惆悵煩憂。一旦閒下來,才會關注內心的需求。作為一個典型的閒人,我主要把冬天用來讀書。
有一夜,看一位作者寫馬勒,驚心動魄,好比古人説的“點劃萬態,骨體千姿”。好文章是一行行書法,令人沉醉忘我。好文章,也是漫天雪地裏走來的,渾身揮不去的清冽,北風蕭蕭寒徹,是“陰影覆蓋下的小溪”靜靜流淌……
古典樂,在冬天是繞不過去的。最喜歡靠在家裏暖氣片上,聽聖桑《天鵝》,舒曼《童年即景》,柴可夫斯基《四季》,拉赫瑪尼諾夫《第二鋼琴協奏曲》……屋外,觸目皆靜,蒼灰的天上不見鳥影,頹唐與勃發交織的節候,默片一樣冗長。假若用四季比喻音樂——流行樂是春天,處處草長鶯飛花團錦簇,直接予人感官刺激;夏季是歌劇,一首詠歎調唱下來,大汗淋漓,元氣大傷,需要歇至秋盡了;古典樂則是永恆的冬季,白雪皚皚,寒風凜烈,暗流湧動。這樣的季節,一開始你怎能喜歡呢?非得等到一定的年歲,方能融入。貝多芬有一首《A大調大提琴奏鳴曲》,久石讓版本,反覆聽了多年。因為唯一,所以懂得。
聽貝多芬,就是將一個人關在冬天的屋子裏煮茶,茶葉在紫砂壺裏重新復活,沁出異香,一遍又一遍。但凡在人世苦難深重的音樂家,最後給予人類的,大多是精神上的微甜。久石讓的琴聲,有拯救感。久石讓這個老頭其貌不揚,個頭矮小,穿一件灰西裝,還是舊的。可是,當他坐在琴邊彈奏貝多芬,彷彿脱胎換骨了,波瀾壯闊,又靈動飛揚。一個人的才能,足以摧毀一切,重建一切,讓人親愛,欲罷不能。
久石讓有一首鋼琴曲——《你可以在靜靜雪夜等我嗎》,彈得白雪瀰漫,所有人間窗户都閉合,唯一的屋子裏,一根煙被點燃,靈魂在起舞,星光、月光以及所有美好的事物,都還那麼遙遠,冬天正漫長。(錢紅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