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米嬸兒時,她正在桌邊兇巴巴地敲字兒。我被秘書領進辦公室:“這是米嬸兒(Michelle),是第六年的博士生,她會幫你安排好一切”。
米嬸兒轉過臉,尖下巴從電腦屏幕劃了個一百度的弧,跟着一記凌空抽射的目光,我鼻尖頓感一嗖涼氣,這才像個剛醒過神來的替補守門員,哆哆嗦嗦去接。然而米嬸兒的嘴角突然咧到耳邊,露出一口白牙:“我是這兒的老恐龍,不過但願是最後一年了。”
她的聲音很尖,振幅超標50%, 吐詞頻率於常人一倍半左右,我像瞬間被人按住腦殼埋進超聲浴,嗞嗞嗞……歡迎……嗞嗞嗞……有事兒找我……嗞嗞嗞……無非是通常的客套話,但米嬸兒的音色和語氣都有舞台感,灰眼睛如空透的極地冰,讓我不禁懷疑自己並不受歡迎。
從舊大陸的繁華都市輾轉到新大陸中部小城,又受身份所擾,降級求職,剛報道,又與這樣一位鄰座,心裏未免不太舒坦。
像許多職業化的美國人一樣,米嬸兒的辦公 桌上排了一列婚禮和家人照片,其中一張身着婚紗的照片引起了我的好奇,她在親一個小男孩。“這位是?”
“我兒子。”米嬸兒很得意地扭過臉,笑得很開。
“他可真好看!而且很像你。” 我這才發現米嬸兒曾經是個美人兒,只是身材相比照片上走了點兒形。
“這是什麼時候的照片?”
“四年前。”
和當媽的談話,孩子總是潤滑劑。自此之後,米嬸兒好像不那麼兇了。雷厲風行卻是真的,秘書只管點行政文檔類的事兒,而十幾個博士生博後的實驗室則幾乎全靠米嬸兒一人操辦着:藥品登記、定期安檢、衞生掃除、購買消耗品、儀器維護和保管各類説明書及其它文件、實驗室網頁更新、電腦安裝軟件管理... 還帶倆本科生,倒也看不出焦頭爛額的樣來,還整天興致勃勃的,也不知哪兒來的勁頭。有了這樣能幹一個左膀右臂,老闆是什麼都不管的了。
米嬸兒的兒子十一歲了,學校每學期總有那麼幾天停課,沒處去,法律不讓十二歲以下小孩獨自在家,就跟米嬸兒到實驗室來了。他趴在一邊寫作業看書,齊耳的金髮遮住半邊臉,面龐有波提契利風,窄長的臉上一層似有似無的憂霧,讓人想起曼筆下的波蘭少年塔齊奧。米嬸兒讓他跟我一塊兒出去買午飯,沿着鬧哄哄地街往小飯館走,我一邊琢磨着艾申巴赫到底是怎麼跟蹤塔齊奧的,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他喜歡看什麼書。“有關中世紀的。” “哦?”看不出來嘛,跟我還有點共同語言,“中世紀的啥?” “嗯…”塔齊奧大概不太明白那個“啥”指什麼,吭哧了一會兒説:“比如魔戒那樣的。”可惜我沒看過。過了一會兒,塔齊奧又告訴我,他養了一條蛇做寵物。“呃……哦……”
米嬸兒愛熱鬧能張羅,每逢誰得個雞毛蒜皮的獎過個年復一年的生日或者千篇一律的節,她總要大呼小叫地弄點什麼儀式出來。我們的老闆壞脾氣、摳門、貪名聲,但總能被米嬸兒哄得樂顛兒樂顛兒地,比如入職多少年列舉各獎項榮譽的巨型招貼板啊,往系裏走廊一放,多麼風光!就差頭上繞圈橄欖枝了!
一開始我覺得米嬸兒有拍馬屁之嫌,後來發現她就好這口兒,一定要把日子過得熱火朝天的,並且要拉周圍人入夥兒,並且以周圍人為靈感和由頭兒。每年聖誕節前和夏天,她一定要請整個實驗室去家裏,她的帥哥兒老公會給十幾號人做“意大利餐”。平時在實驗室,就總聽米嬸兒把這第二任老公誇成朵兒花兒,説自己都被寵壞了,這我倒是沒看出來。但願意跟一個七歲孩子的媽結婚,還肯為我們這些不相干的人下廚,作為中國婦女我還是很羨慕的米嬸兒的。據説米嬸兒曾是他妹妹的中學老師,幾年沒見,健身房碰見,米嬸兒告訴她自己離婚了,那位馬上就給她和自己哥哥安排了一次date。(女孩兒就是多事兒!)結果果然不錯,男方還小她三四歲,不過當年米嬸兒確實漂亮。
米嬸兒為她新老公家的一切而自豪。比如她老公是個律師(事實上還沒拿執照),老公的爹也是律師,在他們那方圓幾百户的地方多麼受人尊重,家裏有座怎樣的豪宅。比如他老公畢業於多麼好的學校,我問是哪所,她告訴叫邁阿密大學,不過在俄亥俄州。還有她婆婆多麼年輕漂亮,過年過節給她多好的禮物。看得出她是真心感激高興,而那些在我看來完全不值得誇耀的東西,她也真心為之驕傲。最重要的是,他們一家多麼重視教育,多麼支持她讀這個博士。而作為反面對比的是她自己的父母,普通工人,完全不在意她上什麼學,當年她為了上大學還跟家裏吵了一架,父母非常不高興她上大學,為什麼不去打工?別指望他們出錢!結果也真的分毫未拔。她自己貸款打工讀書,其間結婚,跟當兵的前夫去駐紮鳥不拉屎的內布拉斯加,轉學、畢業、輾轉回到東部、當了中學老師、離婚。啪!與不堪回首的過去告別,新老公是她的幸運之星。好一部女權鬥爭史!聽得我差點潸然淚下。
説好最後一年的老恐龍竟然一耗就耗了三年。這事兒得賴老闆,拖拖拉拉不看她的論文,還一會兒派東一會兒派西給她一大堆不相干的差事,真是廉價勞動力。就在畢業前夕,米嬸兒興高采烈地找到了一個五百強大公司的研發工作,不用搬家,年薪也滿意。那是08年的六月,跟公司説十月份答辯完就去上班。結果九月底的一天,米嬸兒突然哭着從走廊進來,見到我,説:“工作沒了,經濟危機,公司凍結一切僱人。”我安慰她説,幸虧還沒畢業,否則剛工作就被裁就更慘了。米嬸兒點點頭。
十月份有天我去買菜,碰上那公司的一個認識人,問我:“你們實驗室的米嬸兒怎麼回事,好好的工作等了她三個月都不來!”我説因為老闆沒讀完論文。“嗨!先來上班再回去答辯唄!她哪怕早來一個星期都不會出事,所有那之前報到的新人都安全着陸了,一個都沒裁。即便裁人也是裁舊人,都這樣的。”我替米嬸兒狠狠地扼了下腕,但是決計還是不告訴她,否則該對她辛苦伺候的老闆如何作想。
米嬸兒只好繼續辛苦尋覓,我也開始給自己張羅。有天她告訴我又申請了附近另一家大公司的職位。我上網一查,這職位竟然沒有要求綠卡,工作描述對我也挺適合,有點蠢蠢欲動。可又覺得對不住米嬸兒,信息是她給我的,加上她最近的黴運…… 猶豫了一星期,我跟米嬸兒提這事兒,哼哼唧唧地蹭出一句:“你在意我也申請嗎?”結果米嬸兒瞪大了眼睛説:“當然不介意!你當然應該申請啊!這是公平競爭啊,你當然應該有機會!”我眼眶一濕,給了米嬸兒一個大熊抱。
結果皆大歡喜,我們倆都沒被取。米嬸兒得了個面試,最後還是繡球旁落。這時系裏一個講師退休,米嬸兒在老闆的大力支持之下毫無爭議地拿下了那個講師職位。她答辯了,搬出了我們屋,搬到樓下自己的辦公室。答辯時那無限支持她的丈夫全家果然盛裝到場,而她自己的父母果然不聞不問。當時她的公公已患腦癌,在化療間隙出席此盛事,之後不到一個月就撒手人寰。米嬸兒痛哭了兩天,滿懷崇敬地回顧了公公德高望重的一生,以及城裏多少人來出席他的葬禮。
半年後我也找到工作準備搬家,在系裏碰到米嬸兒,退後一步上下打量:“米嬸兒你太漂亮了,你怎麼變得這麼瘦!” 米嬸兒此刻的樣子就像我第一次看見的婚紗照上那樣。米嬸兒説,我離婚了,咱去喝杯咖啡吧。
坐在樓下的咖啡桌邊,米嬸兒歷數老公的無情與婆婆的惡毒,我突然有點摸不着頭腦,那不是天下最好的丈夫嗎?而且幾個月前答辯時的其樂融融呢?“幸虧我的父母,他們是天下最好的父母,他們無限支持我。” 米嬸兒説。
後記:又過去了七年,我仍時常在臉書上看到米嬸兒,她又有了新男朋友,新的“世界上對她最好的人”,於是人又胖了回去,不那麼好看了。一切經她手的事物,都變得熱氣騰騰,她還是那麼熱火朝天地過着,在當地的光譜學會擔任職務,組織活動,得了好幾個教書的獎,不斷被評為學生最喜歡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