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看遍長安花
◎解三酲
北京城區最美的時節或許是五月。環路中間的隔離帶爬滿了月季,次第盛開,花團錦簇,趕路的人不用去公園,也能感受到自然界所釋放的蓬勃的生命力。湊天然之趣,最近北京的大小畫展,多以花鳥畫為主題,爛漫出一片“五月的花海”。
四月中就開展的是中國美術館的“三百年來或在斯”陳之佛繪畫藝術特展,展覽得名於1941年傅抱石在陳所畫《寒梅小鳥圖》上的題詩:“既擅後蜀意,復具南唐奇……雪個已矣甌香死,三百年來或在斯。”傅抱石是治史出身的畫家,兩句詩就把陳之佛放進了五代以來中國花鳥畫史的座次之中,評價他兼擅“黃家富貴,徐熙野逸”,既有章法又具野趣,是清初八大和惲南田以來最值得關注的花鳥畫家。而次年沈尹默在他《玉蘭鸚鵡》上的題詩又提到了陳之佛學習陳洪綬的因緣:“老蓮家法君餘事,直逼黃徐與問津。”
三人皆有負笈東瀛的求學經歷,此時又都避居抗戰的大後方重慶,但傅、沈二位都對陳之佛創作中的東西洋因素避而不談,或許認為這並不值得表彰,至少是在當時。陳之佛借鑑惲壽平沒骨畫法和西洋水彩畫法而創立的“積水法”令花鳥技法為之一新,而他早年留日學習工藝美術,習得的裝飾畫用線和構圖也對他的創作影響深遠,他當然不能只被放入傳統的序列中,而是近代中西碰撞結下的碩果。
這種繼承與超越,或許在美術館同時開展的“典藏活化系列展:中國美術館典藏曆代工筆畫展”更能窺見端倪,可惜美術館的展期一向比春花的花期還短。
用工筆花鳥來概括陳之佛也不甚準確,他的設色並不是層層分染,更近乎小寫意的直接塗抹。四月的最後一天,小寫意花鳥畫的大家王雪濤的個展在國家博物館拉開帷幕。王雪濤早年求學於北平藝專,中西兼修,主要師承齊白石、王夢白等,展廳中也頻現他們的合作和他向老師上交的“作業”。1931年王夢白與王雪濤合作的《梧桐鴝鵒》,一反合作作品標明哪部分由何人所作的慣例,“就不告訴你”:“辛未中秋後五十日,偶與雪濤合作,亦不必注誰寫何物,鑑者料難辨識也。”師生合作中的不能辨識,就是對學生筆墨的極高稱譽了。而1934年齊白石在王雪濤所畫冊頁之前題寫的“青出藍矣”,更是直截了當地自謙和讚美。較之乃師齊白石多畫草蟲,王雪濤在翎毛寫生和技法上更為用力,展廳也環繞着鳥鳴嚶嚶,可説是羣鳥畢聚、少長鹹集,個個睥睨斜乜的小表情,真是八大以降,“三百年來或在斯”。
王雪濤新中國成立後長期供職於北京畫院,而北京畫院美術館也在四月的最後一天,開展了“隔花人遠天涯近:齊白石·黃賓虹花鳥畫展”,師生做了對台。北京畫院作為國內收藏齊白石畫作最豐的機構,多年一直創新名目,以各種主題梳理、展出、消化齊白石的“遺產”,就如同之前做齊白石山水畫展所言,齊白石山水的聲名長期為其花鳥畫所掩,黃賓虹則是相反,花鳥畫的聲名為其山水畫掩,任誰第一次看到黃賓虹的花鳥畫,都會驚異那嬌憨如惲南田的沒骨、灑脱如設色後的青藤白陽的花鳥,居然和墨色陳重、渾厚華滋的山水是出自一人之手。而這次把齊黃的花鳥放在一起展出,齊白石的紅花墨葉、金石筆意和黃賓虹的淡雅雋秀、含剛健於婀娜,不啻是雙重的感官刺激。
上一次黃賓虹花鳥畫在北京的集中展出,還是2018年在魯迅博物館,這次黃賓虹“去了”畫院,魯博則迎來了湖州博物館所藏花鳥畫的“進京”,其中大家作品以吳昌碩為多,同樣是紅花墨葉,可與畫院展出的白石作品同觀。慣用毛筆的朋友大約都聽説過湖州的“王一品”齋,創業於乾隆年間的湖筆老店,這次畫展彙集了陳半丁的墨梅、蔣兆和的雙鴿還有關山月的雛雞,都是1961年為紀念“王一品”齋創立二百二十週年創作的。傳統中國畫的奧妙就在筆墨,而筆情墨意,既在畫中,也在畫外。
齊白石號稱自己的花鳥畫淵源主要有三,八大、徐渭和吳昌碩,“我願九泉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五月也是各大拍賣行春拍預展密集的時間,而八大和吳昌碩的花鳥,一直就是拍賣上的常客。這次嘉德春拍預展,古代書畫場領銜的則是徐渭的《墨筆花卉八段錦》,為藏家密藏多年,這是首次示人。雖然沒有南京博物館鎮館的《雜花圖卷》狂狷恣意,但也靈秀動人。今年是徐渭五百年誕辰,其家鄉紹興的博物館已經開始辦紀念展了,參考他在中國文學史、書畫史上的地位,大概已經有一波紀念展在來的路上了。
有了青藤,自然不能忘了白陽。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為紀念學校的百廿誕辰,推出了“水木湛清華:中國繪畫中的自然”大展,展品以山水、花鳥畫為主,不時更換。此時去清華,雖然傳為蘇軾作品的《偃松圖》已被“收拾起”了,但陳淳陳白陽的一幅墨花圖卷還在展出中,同樣精彩。
這就是北京的好處,總有高質量的畫展密匝匝地向你砸來。馬上就是送春的芒種了,即便自然風物已近風飄萬點正愁人,仍然可以在畫裏感受六朝金粉、三楚精神。甚至不拘畫展,比如在國博,和王雪濤個展同一層就有“龍門遺粹:山西河津窯考古成果展”正在展出。看了王雪濤學習青藤白陽的“與古為徒”,轉身出門就可以看到宋金瓷器匠人或逸筆草草、或圓轉如意的“娟娟髮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