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湖邊品茶

西湖的美好,已然成為江南的經典註釋,詩詞歌賦的日常表達。它一半靠造化,一半靠雕琢。正因如此,山水幽深有桃花人家,小巷靜謐有咫尺天涯,日月霓虹,煙雨紫霞,四時花卉,十步芳草,瀰漫着有甜有苦的人間煙火。它不以蒼涼或雄渾來震懾人心,也不以富麗或規整來束縛想象,從大江大河來的朋友可能以為它就是小橋流水,小家碧玉,小荷才露尖尖角,小山重疊金明滅,小樓一夜聽春雨,小軒新沐喜神清,小亭西畔畫樓東,小池風雨故人逢……它小心翼翼地迎送各色人等,經受最嚴苛的挑剔。結果呢,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沈嘉祿:湖邊品茶

  每年清明我都要與妻子去南山陵園祭拜父母,然後去龍井問茶。龍井村的山坡上有一口直徑超過一米的古井,其貌不揚,但我知道如何激活它。撿一根三尺長樹枝去攪動井水,水面歸復平靜時就會出現一條細若遊絲的分水線。用龍井泉水泡明前新茶,那是江南茶客打開春天的禮儀。至於圍起來的“十八棵御茶”,我懶得理它。

  在西湖邊喝茶還有兩個好去處:虎跑和玉泉,水質比龍井更勝一籌。如果去虎跑,不妨先做個小遊戲,汲滿一杯泉水,掏出口袋裏的硬幣,一枚枚投進杯裏,“水平線”一點點升高,高出杯沿五六毫米而不溢。虎跑泉龍井茶天下絕配,沁人心脾,回甘無窮。在藤椅上小坐片刻,説幾句閒話,諸般煩惱煙消雲散。蕙風從山脊奔下,輕搖新篁,刷刷有聲,不遠處有山茶花恣意綻放,令人心曠神怡。

  每天一早,杭州人從四面八方提着塑料桶來汲取虎跑甘泉,回家煮茶煲湯養蘭花,那真是大自然的恩賜啊!

  蘇堤應該是中外遊客的首選打卡地。小時候聽大人説“西湖風景六條橋,一株楊柳一株桃”(明王瀛《蘇公堤》,杭州人將“六條橋”讀作“六吊橋”——作者注),這是我最早接受的關於中國園林的美學啓蒙。而立之後,我更喜歡上孤山喝茶。孤山高不過40米,卻是“西湖第一大島”,景觀與“梅妻鶴子”的林逋有關,還有鑑湖女俠秋瑾的墓、詩僧蘇曼殊的墓以及浙江博物館和中國美院遺址。近來有閒我常常披覽《山家清供》,作者林洪自稱是林逋的七世孫,倘若屬實,一直傳為“不仕不妻”的和靖先生應該是有過家室的。當然,後人欣賞林先生的高冷,是因為他確立了中華民族的花神——“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孤山南麓的西泠印社也是我品茗發呆的好去處。一百多年來,江南數代書畫藝術家在此觴詠雅集,經營水木清華,為我們留下了石交亭、題襟館、四照閣、觀樂樓、仰賢亭、寶印山房、還樸精廬、遁庵等人文積澱,更有承載着中國傳統知識分子愛國情懷的三老石室,“競傳炎漢一片石,永共明湖萬斯年”(丁上左撰印社石柱聯)。

  在印社拜觀了先賢墨跡、石刻碑廊,轉到樓外樓用午餐,西湖醋魚、蓴菜羹、東坡肉、油燜筍一定要嚐嚐的,最後再來一碗片兒川,與妻子分而食之。

  秋天的西湖也是很美的,天高雲淡,金風颯颯,我們去滿覺隴。進得村裏,環顧四周,恰如高濂在《滿家弄看桂花》一文中所言:“入徑,珠英瓊樹,香滿空山,快賞幽深,恍入靈鷲金粟世界。”農家樂老闆娘出來相迎,在桂樹下坐定,泡茶,剝橘子,再來兩碗桂花栗子羹。心裏許個願:有風來,有風來……風果然來了,落英如雨,頭上,肩上都着了金花,有幾朵直接撲入杯中,趕快呷一口,滿口雅香!

  前年夏天,我們兄弟姐妹六對夫妻去杭州與表哥表姐們團聚,二十多人浩浩蕩蕩開進劉莊吃了團聚飯,然後去麴院風荷喝茶,居然座無虛席,最後只得轉去玉泉。清茶喝到味濃情深時,我們在池畔分列兩排拍張“滬杭一家親”的合影,其中居然有八九位教師,要是放在古代,也算詩禮人家了吧。

  宋人在玉泉留下一副楹聯,現刻在池畔亭柱上:魚樂人亦樂,泉清心共清。彷彿是早早地為我們題寫並等我們來吟誦的。

  西湖是心靈的加油站,永不幹涸的許願池。(沈嘉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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