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 平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在家鄉開始任教時,差兩個月滿十八歲。那是我小學和初中的母校,我的老師一轉身都成了我的同事,所以,尚且年少的我,就是想裝個大也裝不起來。別的什麼也裝不成,那就只有裝一裝文學了。我穿上了喇叭褲和尖頭皮鞋,先把自己武裝成了文學青年必須的樣子,然後,廢寢忘食地讀,熬更守夜地寫。瞎碰幾年,一個字沒有發表,倒把自己裝成了大齡青年,不過也好像有了一點資本,可以在出道更晚的青年教師面前裝一個大了。
肖篤勇,就在那些比我年齡小的教師裏面。
當時,他從師範學校畢業,分配到了村小任教,看上去卻有一點一來就裝大的苗頭。不過,沒聽説他愛文學,文學青年他是裝不起來。我們沒有共同語言,加之我在高乎其上的完小,實在記不起來跟他有過什麼交往。何況,一年以後,我就調離了那兒,然後輾轉騰挪到了成都。
肖篤勇,從此杳無消息。我早就不敢裝什麼大了,卻也把他忘了。
幾年前的一天,他給我打來一個電話,自報家門,我卻一下子就想起了他當年的樣子,稚氣未脱,血氣方剛。我們在都市重逢,已經距離我們在鄉間分別三十年了。他幾乎沒有多大變化,依然是一個小夥子。我們在一間茶舍坐下來,一聊才知道,我離開不久他也離開了那兒,後來也離開了家鄉,後來也到了成都任教。如今,他是一所名校的高中英語教師。文學依舊還可以裝一裝,英語卻是裝不出來的,我聽了他的經歷,佩服佩服。
我沒有想到的是,他對我説,他想搞寫作,想當作家。他説,那是他的一個夢,兒時的一個夢。就是説,我們在鄉下初見之時就該聽到他這個話了,他竟然瞞了三十多年。我不敢裝老師,卻想以謙遜的口氣裝一個大,告訴他,文學不是英語,不是靠着死記硬背的功夫就可以成功的。我最終沒有説出來,何況,他已經把稿件帶來了。
他還帶來了一份“宣言書”。
那是一份縱論文學大勢、指點文學江山的滔滔雄文,一萬餘字,“我認為”這三個字貫穿全篇。一個在文壇摸爬滾打幾十年的作家,也不一定有這個膽氣,但是肖篤勇顯然沒有這個考量。他只顧着把想説的話説出來,只顧着表明他的夢想並非空中樓閣。他是來告訴我,他要打有準備之仗。
我當時就想,他這個性子,他這個幹勁,還真是應該搞文學的。但是,兄弟,你可能來遲了!
我剛委婉地表達了這一層意思,就聽見他鮮明地表明瞭他的態度,好飯不怕晚!
那麼,還是讓作品説話吧。
我沒有想到,他出手不凡,很快就寫出了散文《殘疾人生》。這篇懷念父親的文章長達五千餘字,不迴避父親的生理殘疾,不迴避一個農家曾經遭受的種種困厄,甚至也不迴避貧困給親情造成的某種程度的扭曲,將不忍看的慘痛和不忍説的辛酸訴諸文字,為父親建起了一座小小的紀念碑。這篇文章在《四川文學》雜誌發表以後,讓他獲了一個文學獎,也讓他以文學新人的形象立即加入到文學團隊中來,受到了讀者的關注。
接下來,我不斷讀到他的散文,也偶爾讀到他的詩和小説。他那“宣言書”留給我的印象一掃而空,我們成了朋友,而這已經被延宕了三十年。
他有一篇寫牽牛花的文章,讓我印象深刻。牽牛花並不珍貴,鄉間隨處可見,它的藤隨意攀爬,它的花恣意開放,恰如回憶裏的親情,恰如親情裏的回憶。我由此注意到,他的散文很多篇什都是寫親情和鄉情的,沒有打扮,沒有矯飾,恰如牽牛花的普通,也恰如牽牛花的熱烈。牽牛花,跟在他身後逶迤而來,纏纏繞繞,轟轟烈烈,由鄉村到城市,再由城市到鄉村,剪不斷,理還亂。
他有一篇寫海的文章,是他第一次見到大海心潮難平的一個傾述。每天都能見到海的人不會每天寫一篇海,就像每天去放牛的人不會每天寫一篇牛一樣。但是,很多人一輩子都見不上海,我們尊重那第一次或唯一一次見到海的訝異,或許能讓我們保持一份初見大海的激情,或者能讓我們保持一個傾聽大海的莊重姿態。一個有作為的寫作者,雖然不會捎來整個大海,但是他至少會捎來大海的一聲呼吸,捎來一隻海鷗的問候和一座燈塔的照耀。這,肖篤勇做到了。
他的牽牛花,跟着他爬到了海邊,以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快意完成了一次文學的急行軍,這便是他這幾年來給我的一個印象。
兩年前,肖篤勇自告奮勇去藏區支教,還在那兒擔任了學校領導,我們見面就少了。他對新的生活環境的那一份新奇,他對新的工作崗位的那一份熱愛,就像大海翻卷起了牽牛花的波濤,或者就像牽牛花鳴奏起了大海的潮聲,讓他不斷把壯闊或者燦爛傳遞給了我們。我要説的是,他在繁重的工作之下,並沒有暫時丟開文學,而是又推出了頗具民族風情的系列篇章。這些,與他曾經跋山涉水的那些足跡連在了一起,讓我們看到了一個熱愛文學傾心文化的人,走過了一條怎樣的道路。
肖篤勇性格率真,為人坦誠,想到就説,想到就寫,讓我由最初的不理解,轉而為今天的讚賞和期待。我對他最大的幫助,便是不再給他潑冷水,而是不斷給他打氣。反過來,我也在他的精神的激勵之下不敢懈怠,要不按了他的性格,一頭把我超越過去,再把我甩下幾條街也未可知。我的意思是説,“後來居上”這個詞一直在那兒,説不定就是給他準備的。
儘管如此,我還得朝他喊,小夥子,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