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機一次次掠過他們上空,羅永和甘宇的大聲呼喊淹沒在廣袤的山林中,縮成一個可以忽略不計的小點。
提起泄洪閘,關完發電機,瀘定縣灣東河羅家壩水電站的大壩上只留下羅永和甘宇兩個人。
周圍唯一能夠聽到的是“轟隆隆”、石塊不斷滾落的聲音。
這裏是四川省貢嘎山羣峯,周圍有海拔6000米以上的山峯45座,灣東水電站正位於其東側山脈的夾溝處。一小時前,這裏發生了一場地震。水電站員工羅永眼見一起工作的哥哥、侄子和數位同事,都被掩埋於亂石堆下。有人逃走,有人在逃生的路上遇難。
低窪的地勢之中,水電站大壩是為數不多的高處,可能是附近最安全的地方。甘宇和羅永留在壩肩上歇了一夜。可當第二天醒來時,形勢發生了變化。“四周都在塌方,山垮得越來越兇,感覺馬上就要漲水了。”羅永依據自己的地震知識判斷,他們非逃不可。
猛虎崗是第一波逃生者去往的方向,兩人商量後決定先向那邊走。他們不會知道,自己將踏上一場如此漫長的旅途。
1 選擇
9月5日12時52分,瀘定縣發生6.8級地震,灣東水電站員工構攀正在水電站地下三層的主廠房作業。伴隨着一陣猛烈的晃動,頃刻間,地下室探照燈熄滅,構攀眼前一片漆黑。他飛快跑回到地面,看見周邊山體不斷有滾石落下,掀起煙塵。
他擔憂地望向數公里之外的大壩。
往年同一時間,大壩每週都會提閘放水調整水位。而地震發生後,周邊可能會形成堰塞湖,導致水位上漲,如果不打開泄洪閘,讓大壩裏的水按照設計方向引流,就會有漫壩、潰壩的風險,“攜帶着泥沙碎石的水流沖刷到下游,將造成嚴重的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
下游村莊裏有數百個村民,希望就寄託在一線之間。41歲的羅永是負責大壩防汛衞生工作的水工,當時正在宿舍休息。他回憶地震發生那一秒,“我第一時間的感覺是,完了完了,我這回肯定走不出去。”
他決定把最後的時間留給大壩。附近的工作區電力系統已癱瘓,原本在值班室就能進行的遠程拉閘操作,已經無法使用了。剩下的只有一條路,上壩肩,啓動備用電源,再打開泄洪閘。
由於周圍山體有大面積的塌方,從宿舍到壩肩的上壩公路被滑坡阻斷,羅永只能徒手沿着滑坡體爬上10層樓高的大壩壩肩。“我爬了兩次,第一次沒爬上去,滾石太多了,第二次才爬上去。”
同一時間,28歲的甘宇也沒能及時逃生。他畢業於西昌學院水利專業,畢業後就來到瀘定工作。羅永回憶,“當時下面有好幾個人被壓到了,他就去幫忙拉出來。”接着,甘宇又和羅永一起去機房關閉了發電機。然後便出現了開頭那一幕,兩人被遺留在壩肩,錯過了最佳逃生時間。
2 逃生
休息一夜之後,周圍的塌方越來越嚴重。兩人開始在餘震中向猛虎崗方向逃生。逃生要往高處走,但這並不容易。貢嘎山區本就地殼活動頻繁,地形複雜,地震後更是產生了許多裂縫和斷崖,山脊狹窄如傾斜的刀刃,一不小心就會踏入萬丈深淵。
“一路上都是滑坡點。”羅永不願太細緻地回憶,想到那些無法預料、滾滾而下的落石,他還是會“覺得恐怖”。甘宇有近視,地震當天就丟掉了眼鏡,因為看不清,經常被竹林和灌木割傷。每當遇到陡峭的地方,羅永就用一根帶來的保險繩拴住甘宇一塊走。
羅永和甘宇從9月6日清晨一直走到下午三四點左右,沒有水、沒有食物,更沒遇到人。猛虎崗的直線距離僅四五公里,但山路蜿蜒,羅永感覺他們實際上徒步了十五六公里。
垮塌的山體。羅永攝
羅永記得,走到猛虎崗附近時,轉機突然出現——甘宇的手機有了一點微弱的訊號。他們打通了第一個電話,向水電站彙報了自己的大概位置,併發送了定位,領導立刻聯繫直升機前往兩人所在的位置。
沒多久,數通電話又連續打進來。幾通來自甘宇的家人,甘宇報完平安後快速説道,“別再打了別再打了,手機電不夠了。”還有一通來自羅永的家人,告知了他母親遇難的消息。
逃生過程中,羅永帶着甘宇,一直努力表現得堅毅沉着、“像個哥哥”,卻在那一瞬間脱了力。他形容那是地震中“最痛苦的時候”,他流着眼淚,卻沒有時間敍情,掛斷了電話就趕往定位附近等待救援。
沒想到的是,這是他們與外界聯絡的最後一通電話。手機的信號很快又消失,電量也耗盡了。
直升機的確來了,但沒有發現他們。由於無法聯絡,兩人目睹着直升機盤旋着不斷掠過上空,“一次次激動,然後一次次失望。”羅永和甘宇的大聲呼喊淹沒在廣袤的山林中,縮成一個可以忽略不計的小點。
3 分頭
9月7日上午,甘宇走不動了。前一天錯過直升機後,他們原地歇息了一晚,打算回到大壩尋求救援,但是飢餓和疲憊讓甘宇的身體變得越來越遲緩,羅永也感覺到“他的體力要不行了”。
“不行,我走得太慢咯,拖累時間,這樣下去我們兩個都活不成。”羅永回憶當時甘宇的話。他決定讓羅永先行回去求救,自己則留在原地等待。
羅永不放心,用安全帽在山溝裏接了水,又摘了一些野果和竹葉,留了一件可以蓋身上的雨衣。“你就在這裏等,千萬不要亂跑,我出去了馬上找人來救你。”
山路被濃霧籠罩,下起了小雨,原本來時的路也被碎石堵住。羅永只好換另一條路繞過去,“翻山越嶺,又走了將近20公里”,走了一天一夜後,他在9月8日上午回到了大壩。
沒有想象中的救援隊,大壩空無一人。他只能繼續向前走,一直走回了灣東村,走回了火草坪,走回了家,眼前的景象超出了他的預料——“沒有人,一個都沒有,全都是廢墟,所有的農民都被接走了”,垮塌的紅磚,白色的斷壁,無數橫樑和木板堆積在原本村屋的位置。
羅永獨自在滿目瘡痍中搜尋可用於求救的工具,廢墟中,他撿到了一個打火機,點燃了一堆柴火,把煙撩起來。
等待一個多小時後,他激動地看見直升機朝着自己的位置飛過來。
“終於得救了。”
4 消失的人
9月16日,距離羅永獲救已經過去了8天,也是甘宇家人無比煎熬的8天。
自從9月6日的那通電話之後,他們再也沒接到甘宇的任何音訊。9月8日羅永獲救後,甘宇仍舊下落不明。“我們整個家族都非常着急”,甘宇的堂哥甘立權回憶。9月10日,甘宇父母就趕到了瀘定,家族羣裏的100多個人也開始分頭向外求助,有的發短視頻,有的發朋友圈,有的聯繫當地政府,試圖引起更多人的關注。
這期間,當地的武警部隊、成都和德陽的消防救援隊都曾搭乘直升機、帶着當地嚮導和羅永前往猛虎崗搜尋甘宇,未果。
“需要救援的人太多了,甘宇已經錯過了黃金72小時,能分配到他身上的官方救援力量非常有限。”甘立權説。9月12日成都解封后,甘立權立刻開了出行證明,和堂弟甘偉一起開車到瀘定,期間他和家人開始轉向聯絡民間的救援隊伍,希望他們可以前來搜尋甘宇。
“第一波是13日14日,筠愛救援隊,第二波是15日16日,藍天救援隊和北京應急管理協會的隊伍,第三波是17日,集結了巴南救援隊、藍豹救援隊一起上山紮營,搜到18日也還是無果……總共應該有五六支隊伍。”直升機緊缺,一波又一波民間志願者只能從王崗坪挖角鄉附近徒步進山,前往猛虎崗尋找失蹤的甘宇。
儘管每一支隊伍都無功而返,甘家人始終相信,甘宇還活着,“他從來都是一個非常穩重而且能幹的娃兒”,甘立權認為甘宇生於達州農村,從小幹慣了農活,有一定的野外生存能力。
羅永也相信甘宇還活着。他在甘宇身上看到過那種對生的渴望,“吃葉子吃野果,什麼他都吃,毫不猶豫地。他很堅強。”也是因為這種信念,他始終留在甘家人身邊幫忙尋找甘宇,儘管他自己還處於失去親人的悲痛中,還沒能找到母親的遺體,“我是唯一知道路線的人。”
但實際上,相信甘宇還活着的人並不多。
劉敏是藍天救援隊的成員。剛踏上這片山,她就發現土質極其潮濕鬆散,大概是由於數天連續下雨,每走一步腳都會往下陷,路邊仍有流沙和碎石不斷落下,山上到處是約50公分寬的、迸裂的“白色大口子”,那是震後留下的山體裂縫,一眼望不到底。
16日,他們登上了非常接近猛虎崗的一處山頂。當時她看着對面的山體,心中一寒,下意識判斷,“沒可能了”。這是羅永指認的和甘宇最後分手的位置,明顯發生了山體滑坡,露出了大片大片的黃褐色斷崖,兩人當時搭窩的地點已經完全被巨石掩埋。
她也懷疑羅永弄錯了方位和路線,因為劫後餘生的他看上去很憔悴。“他好像還處於驚恐之中,眼睛裏全是紅血絲,每次談到和甘宇分開的細節,他都極其痛苦,説話和思考的速度很遲緩,有一種不太願意回憶的感覺。”
李向前也是救援隊的成員之一,他同意劉敏的感受。一路上山,看到的情景只讓他的心一點點沉下去——路邊的紅色摩托車被砸得“稀巴爛”,一隻牛和一隻羊死在落石之下,而甘宇可能在的那座山,“整個側面都有裂縫”。
藍天救援隊隊員在登山。李向前攝
李向前始終記得16日早晨,隊員們在山頂上僵持不下的樣子。“我們每個人都背了15多公斤裝備和三四瓶水,從15日早上找到16日早上,水都喝完了,體力也在下降。嚮導也勸我們,當天晚上有雨,很可能會引發泥石流和滑坡,非常危險。”但有兩個隊員據理力爭,“他們不願意走,就覺得都那麼近了,甘宇是救那麼多人的英雄,絕對不能放棄。(他們)有一種不找到人決不罷休的感覺。”猶豫之後,隊員們決定舉手表決,按照表決結果,他們最終黯然下山。
下山後,劉敏不敢迎視甘宇家人充滿希望的眼神,她還記得對方“一個勁地感謝的樣子”。實際上,那可能是救援隊距離甘宇最近的一次。劉敏和李向前發現,他們當時距離後來甘宇被發現的位置,直線不到一公里。
5 獲救
甘立權後來回憶道,如果説為什麼他那麼堅持甘宇還活着,可能是因為15日那天做的一個夢。
當時堂弟甘偉在開車,他在副駕駛座上睡着,隱約聽見有人一直在喊他,“哥,救我,哥,救我”,他驚醒過來問甘偉,“你在喊我?”看到甘偉莫名其妙,他才意識到自己在做夢。
那個夢像一陣無法停止的敲門聲,咚咚咚,不斷地敲擊在他心頭,之後的數天,他也接連夢到了甘宇。巧合的是,可能因為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多名家人都在那幾天夢見過甘宇。
他相信這是弟弟向他發出的信號。“我就跟羅永説,沒找到可能是因為我沒上去,如果是我上去的話,弟弟就會出現了。”
20日,甘立權再次聯繫了當地村民嚮導倪華東,和父母協商了一下,做好了打持久戰的心理準備。21日早上,他和甘偉一起出發上山了,背了幾斤油鹽米,帶了帳篷,“我準備走個三四天,無論如何都要找到他”。
之前因為沒有接受過專業的救援訓練,他一直被攔在山下,但這次,他決定要靠自己。他堅持走另外一條他自認可能性更大的路上山,相信家人之間的心靈感應一定能帶領他找到甘宇。
那時,村民倪太高也已經從山下安置點回到了自己位於雅安市石棉縣躍進村猛虎崗附近的家。據他所説,搜尋甘宇的救援隊伍曾在幾天前路過他家門口,跟他們聊天后他大概知道,有一個人被困在了山中。
21日早上9時許,地震後的第17天,早晨起來餵羊的倪太高聽見附近傳來一陣呼救,他趕過去看,發現一名年輕男性躺在地上。
“他一見我就哭了。”倪太高回憶道。男子當時躺在地上,衣衫襤褸,渾身上下割出了細密的傷口,精神似乎有點恍惚,手也在發抖,他撐着手臂爬向倪太高的方向,一點點挪動。倪太高判斷,這應該就是失蹤了17天的甘宇。“我一看到他就問,這麼多天,你是怎麼捱過來的啊?”
甘宇後來告訴甘立權,因為實在無力行走,自己已在那個地方停留兩三天了。在等待救援的十餘天裏,他靠山上的水和野果維持。為了避免餘震帶來的塌方,他只好離開原地登到山頂,結果卻錯過了搜救人員。
看到甘宇的一刻,倪太高也流下了眼淚,其實他不認識甘宇,不知道他做過什麼事,救了多少人,單純是因為一個生命的失而復得。
甘立權記得,當時甘宇披着一件綠色雨衣,身上的毛衣都濕透了,牛仔褲和腳下的板鞋底子也磨爛了。“他一直在哭,特別激動,劫後餘生。”
6 奇蹟
羅永聽到了甘宇獲救的消息,一顆懸了多天的心終於落地:“甘宇能夠走出來,是我最最高興的事,只要大家平安就好。此刻,他正在救災安置點的帳篷內休息。23日,他回到了廢墟中的家,找到了母親的遺體。他一度想過,如果那個時候不去提泄洪閘,而是回家,結局是否會不同?
他從小在灣東村長大,41年來都和父母住在一起,作為家裏的老幺,受盡母親疼愛。失去至親的心情到現在還無法平復。
但他並不後悔,覺得自己“問心無愧”。
甘宇的家人們很快也都得知了好消息。甘宇的姑姑甘茜回憶,在羣裏看到甘宇獲救的照片,她都快認不出來了,“一個一米七幾的、白白胖胖、陽光帥氣的大小夥子,一下子像老了20歲。”
獲救時,甘宇已經完全失去了行動能力,甘立權和周圍的村民便砍下旁邊的樹,做成一個簡易的擔架,把他抬下山。當天下午,甘宇就被直升機轉移到瀘定縣人民醫院接受初步救治,晚上又被轉運至位於成都的四川大學華西醫院。
據華西醫院消息,當天20時57分,華西醫院副院長吳泓率急診科、創傷醫學中心、ICU、胸外科等專家對其進行多科會診。經初步診斷,甘宇全身多處軟組織挫傷,肋骨骨折,左下肢腓骨骨折,伴有嚴重感染,內環境紊亂。總體而言,甘宇生命體徵平穩、意識清醒,但身體虛弱,需要休息,目前在ICU接受針對性治療。
這些信息可以拼湊出甘宇可能經歷過什麼。華西醫院的會診醫生表示,甘宇嚴重感染可能是因為“失聯17天中有9天淋雨”。而瀘定縣人民醫院的醫生黃俊華在接受央視新聞採訪時説,甘宇被發現的位置海拔高,晚上很冷,山裏雜草叢生,“人在裏面生存下來很難。”甘立權發現弟弟多處骨折後,心疼地流淚,他能夠想象近視的甘宇是如何在險要的山林中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站起來。
李向前目睹摩托車被砸爛。李向前攝
絕地求生17天,人們將之稱為奇蹟。但奇蹟可能有另一個視角。
根據甘立權的回憶,當時他和甘偉正好走到了倪太高家房屋附近數百米的地方了。甘宇被找到後,借倪太高的電話打給他,一開口就是哭腔。甘立權一聽到弟弟的聲音,“渾身一下子就有勁了”。他趕緊安慰弟弟:“別哭,放心,我5分鐘就到那裏。”
換句話説,即使沒有倪太高偶然發現甘宇,甘立權也應該會在不久後找到他。
奇蹟降臨,正如甘宇和羅永的選擇,拯救了無數下游村民的性命,正如親人的執着,拯救了荒野中的甘宇。奇蹟便是人跡,是人跡降臨。
(文中李向前、劉敏為化名)
(原標題:絕地求生17天,甘宇經歷了什麼?)
來源:上觀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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