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青未了|一條被遺忘了名字的河

由 烏雅竹雨 發佈於 休閒

圖文| 安世音【原創作品】

1

這個春天裏,風甚是喧囂。鳥兒也啼得很倦,它們正在春天裏訴説生活。

而我在春日的午後,總是習慣了沿着這道長長的石壩散步。這裏我無比熟悉,我的兒時就經常在這裏玩耍,它一直伴我長大。那時,我們都叫它迎水壩。現在的它早已被修葺一新,立了石碑,名字已被叫做武烈河清壩了。碑文上寫着這道堤壩是始修於1703年的。從康熙四十二年到現在,時光已讓它變成了文物。

每每想到我正在文物上散着步,內心也會添了一絲的奢華。我沿着這道河壩,每次都會走出很遠。我身邊的一側,是車馬喧囂人來人往的街道,而另一側,則是青山蓊鬱萬古流淌的大河。我總會習慣的把目光投向河的對岸,看着遠山之下,黑頂子的伊犁廟,黃頂子的普樂寺,金頂子的須彌福壽,紅牆的小布達拉,它們一路鱗次節比。

我眼中的這座小城,也總會在黃昏裏的某一時刻,被太陽鍍鉻的就像喇嘛廟的金頂一樣閃着金光。然後它們再慢慢的隨着日暮漸暗。

我站在這道壩上,就這樣和它們一起陷落在黃昏。

那時,我忽然想到聶魯達的詩句:

“……夕陽用它微弱的光芒將你包裹。

沉思中的你,

面色蒼白,……”

2

我以前看夕陽從來不覺得感傷,但是有一天,當我在夕陽下面對這條河時,竟莫名的感傷起來。

因為,這是一條被人遺忘了名字的河。

我現在還依然能清楚的記起我的童年時代,我就住在離這條河不遠的一條叫做“頭條”的街道上。這條街道上有一個很大的院落,被稱做肅順府,那還是個物質和精神都匱乏的年代,我的兒時並沒有上過幼兒園,所以也不會有老師給我講故事。但在這個院子裏,卻住着一位老爺爺。這位老爺爺那時其實也並不老,但是,我們還是很喜歡稱他是老爺爺,因為,只有老爺爺才會講故事。所以,我的兒時就經常搬着小板凳,和別的孩子一起去聽他講故事,就這樣渡過我的很多童年時光。我至今還能記得他給我們講過的一個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們現在住的這個地方啊,還是一片汪洋大海,你們看現在的棒槌山啊,那在過去就是定海神針。在大海里有座龍宮,龍宮裏呢住着龍王和他的家人。在這些家人裏,有一個又漂亮又善良的龍女姑娘 。有年大旱啊,老百姓飢渴難忍,都喝不上水了,於是,善良的龍女姑娘,就偷偷的跑出來飛到天上,為大夥兒降了一場大雨,然後,大家就有水喝啦。但是龍女姑娘救大夥的這件事,被天上的玉帝知道了,他不但沒表揚龍女做好事,還很生氣。因為玉帝不想給大夥水喝,所以,他就派天兵天將將龍女壓在大山下。但是,龍女姑娘沒有害怕,她怕大家沒有水喝,於就就想到一個好辦法,她在大山下不停地從嘴裏吐水泡,水泡一鑽出地面就變成了泉水,因為龍女姑娘吐出的水的熱的,所以大家就把它叫熱河泉。 熱河泉又匯成小河,從此,老百姓們就再也不怕沒有水喝啦。”

小朋友們聽完都感動的哭了,大家都七嘴八舌的問:這位善良的龍女姐姐在哪裏啊?吐泡泡的小河在哪裏啊?

等我帶着這個好奇慢慢的長大了時,卻發現這些問題實在不算問題。因為,我住的這所小城裏的人們,包括那些被人們敬仰的老師們和博學廣知長輩們,他們都無一例外的帶着一臉的驕傲,向我們清晰明確的解惑了這個知識:

“同學們,你們知道世界上最短的河是哪一條嗎?答案是:熱河。它的發源地就在我們的家鄉承德 ,這個知識來自於 《大不列顛百科全書》。”

老師們言之鑿鑿的態度影響到我。於是,我不但深信不疑,並且也把它當成一種驕傲,向我的朋友們訴説。

3

就像科學的發現,總是往往出於偶然。而事情的真相大白,有時也不例外。

在我成年以後,我兒時所掌握的這個知識,終於迎來了它的挑戰。一次偶然,我竟然意外發現了另外的版本。

這要從我的一位學習繪畫的朋友説起,他是一位很有才華的畫家,據説他專攻畫兔子,但始終還是默默無聞。雖然他畫的兔子可以“狡兔三窟”,但他卻一直是個居無定所的北漂。所以確切的説,他是一位流浪畫家。

那天他流浪到承德採風,我們一起去參觀了承德博物館,那時那裏正在舉辦一個叫做《當扎什倫布寺遇上避暑山莊》的歷史文物展。後來,我們就在附近的一個蒼蠅館裏把酒言歡。

那天,我們一開始的話題,是他熱烈的和我講了一個叫冷枚的人。冷枚我當然不認識。他説,之所以告訴我這個的名字,是因為他看到了那幅《避暑山莊圖卷軸》的影印版就掛在展區的入口處。他告訴我説,這個人也會畫兔子的。

後來,我們從藝術談到了現實,他的目光便黯然下來,他説,屬於中國畫的那個時代過去了,就像承德不可能再度輝煌一樣。

流浪的生活早已讓他變成了一個悲觀論者,他認為只有乾隆時代的承德才是最美的,就像氣勢恢宏的《避暑山莊圖》,但那個時代永遠的過去了。承德也早已失去了它曾經的地位。

我的朋友還是個懷舊派,他的懷舊有很好的代表性。

但我不喜歡悲觀,於是就笑着説,那我們這裏至少還有一個可以驕傲的地方。他就問我是什麼。我説,你知道嗎,我們這裏還有一個世界之最呢,世界上最短的河,一會兒我可以帶你去看看。

這次他笑了,回答我:不可能。

他接着説,他打小就是好學生,經常參加知識競賽,雖然他不是河流專家,但這個問題對他來説並不算是冷知識。他馬上給我講了一個事實:

根據1989年的吉尼斯世界記錄,羅伊河才是世界上最短的河流。之前,這個頭銜屬於俄勒岡州林肯市的D河,但這兩條河在不同時期的測量長度都有所變化,於是兩個城市的居民就為“最短河流”的頭銜吵的不可開交。於是2006年,吉尼斯為了避免爭論,乾脆就取消了這個“世界之最”類目的評比。

所以説,世界上最短的河,現在雖沒有定義,但肯定不是熱河。

朋友講的很肯定。但我不信,以為他在故意打擊我,我們就以此賭酒。在這個無比快捷的網絡時代,我們都有手機,所以很容易能找到答案:

亞洲最短的河流是印度尼西亞的Tamborasi River,大約只有20米長。

歐洲最短的河流是芬蘭的Kuokanjoki river,只有3.5米長。

北美最短的河流是美國的Roe River,只有61米長。

南美最短的河流是巴西的Azuis River,只有147米長

從世界地圖上來看,其它地方還有更短的河流,包括印尼的Tamborasi河以及挪威的Kovasselva河,約20米長。

他説的是對的,唯獨沒有這條在我們這裏有口皆碑的“熱河”。

4

我在朋友面前自擺“烏龍”三個月之後,這個關於“熱河”的話題又有了新的延展,這起源於我無意間看到的一個電視節目。

那天我正一邊吃着晚飯一邊看着電視節目,在這個時間段裏,電視台正播放着一個對本地歷史回憶類的訪談節目。那期節目裏面正被訪談的是一位本地的土著老爺爺,這個老爺爺可能是年紀太大了,因為他老的甚至已經爬不起牀了。

他在電視裏顫微微的説着:你們現在這些年輕人啊,哪還有多少人願意瞭解這個城市的歷史啊,你們採訪我也沒人愛聽啦。就説這雙橋,可不是武烈河上的那座水泥橋,咱們老熱河的翠橋和虹橋啊,才是承德的雙橋,那時候,咱們承德這個地方可是叫“熱河”的,熱河是指哪條河知道嗎?熱河就這條武烈河,這明明才熱河嘛。哪裏是熱河泉裏流出的那條。還要立了石碑在那裏以假亂真。現在你們這些年輕人啊,天天就看些電視劇裏瞎編的野史。就説這紀曉嵐和和坤,你看他們在電視上天天的鬥來鬥去的,可你們哪知道,歷史上他們倆明明就是好朋友嘛。再説他倆年紀上就差了26歲,就根本不是一輩兒的人。我為啥要提他這倆人兒呢,因為啊,他倆可都是為咱們這方土地做過史的人啊。年輕人要多讀書,你們去查查《熱河志》看。

那一刻,我看着電視裏絮絮叨叨的老先生,我咧着嘴的笑,我又想起了我的那些童年時光,我搬着小板凳走在聽故事的路上。我沒有想到,在很多很多年以後的一天,我又以另外一種方式,與他在電視中相見,又聽到了他講的故事。現在,他真的已經變得老得不能再老了,終於變成了真正的老爺爺。

歲月不饒人啊,這老爺爺現在可真的老糊塗啦,怎麼在電視上胡説武烈河才是熱河呢,小時候他可是對我們説過吐泡泡的那條叫熱河的,難道我記錯了?

5

《熱河志》是一本什麼樣的書?

我沿着老先生指給我的方向,找到了這本書。我終於發現了一個對我來説驚人的真相。那一刻,我由衷的讚歎,原來你大爺永遠都是你的大爺,這老爺爺一個字:牛。

我果然在《熱河志》中翻閲到了這個城市中的這條河的歷史:

時光倒流三百年,那是個大河奔流的時代,武烈河河谷一帶分佈有大小九條河流。“熱河有三源,即今之西源鸚鵡川、中源茅溝川、東源頭溝川,鸚鵡川最長為正源。三源合而西南,經黃土坎行宮及釣魚台行宮之東,行宮內又有温泉流出注之,始名熱河,南流折而東,復折而南至下營子入灤河,即古武列水”。

清乾隆四十六年所撰《欽定熱河志》中説的清清楚楚:“熱河即古武列水,避暑山莊在焉。”

承德,史稱熱河,這個由建避暑山莊而形成的城市。為了保護避暑山莊的建築羣,清政府開始撥款對熱河沿岸進行水壩修築。這項工程始於1703年也就是康熙四十二年,當時皇帝下令從河道西岸的惠迪吉門的北側開始一直修到了德匯門,長度超過了2300米。

而承德避暑山莊澄湖東北隅,有熱河泉,現水温8度,在寒冬時節,依然是熱氣蒸騰,從清末至今熱河泉旁立有一刻石,上刻“熱河”二字。泉水經澄湖、如意湖、上湖、下湖過水心榭順流而下,從德匯門東側武孔閘排出與護城河之水匯合注入武烈河。此“熱河”指 “熱河泉”。

而真正的“熱河”,則為武烈河。

在那個九河奔騰的時代,這條帶着温度的烈水,它流淌過的土地,都要以它的名字命名,它的名字才叫熱河,那是屬於它的英雄時代。

我從書本中很戲劇的發現了一個“張冠李戴”的故事。

三百年的滄海桑田,就這麼在時代的變遷中,口口相傳中,“武烈河”它原有的“熱河”的名字竟被遺忘掉,又被其他的謬誤所替代。

但擁有過,即是永恆。

6

我總是走在這條古老的堤壩之上,吹在我身上的是更古老的風,它吹過黑頂子的伊犁廟,黃頂子的普樂寺,金頂子的須彌福壽,吹過紅牆的小布達拉,我眼中的這片熱河之水滋養的土地,山河依舊壯麗,城市依舊喧鬧,小鳥兒在鳴唱着生活。

我每天都喜歡在這道石壩上散步,夕陽下以河為伴。這條河它如同是一個我以為熟知的朋友 ,但後來卻發現,其實它從未向我透露過它前生的名字。

我很慶幸自已在長大之後,並沒有成為一個喜歡傷感的人。

因此我要感謝我兒時渡過的那些快樂時光。感謝這座城市裏我遇到的那些人,是他們一直用故事把這個城市的歷史延續,並用一種快樂的方式傳遞給我們,影響我們,並伴隨了我們一生。所以,我無需為我眼前的這條叫“武烈”的河而傷感。

我的確是一個樂觀的人,所以,我該帶着一點小慶幸去想這個事情。“武烈”這個名字想來也不錯,雖不如“熱河”來的嫵媚温婉,卻展示了它陽剛的一另面,那就是燕趙之地的威武悲壯。

我望着夕陽之下,這座熱河之水流淌過的城市,想到之於棗莊人丟了蘭陵,淇縣人丟了朝歌,西安人丟了長安,南京人丟了金陵,石家莊人丟了常山這些名字,承德人丟了熱河的名字,彷彿也並不是那麼不能接受了。

你好,熱河。

你好,武烈。

“Me gustas cuando callas porque estás como ausente.………”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

彷彿你消失了一樣。”

還是聶魯達。

壹點號 心湖積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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