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行合一”體現了中國哲學思維特質
1968年大學畢業,束景南被派往大別山下的解放軍軍墾農場勞動鍛鍊。兩年後,束景南被分配到一家農村民辦中學,成為了一名鄉村教師。束景南拿出隨身的《陽明全書》天天捧讀。
那時他身邊只有一部給教師查字用的《康熙字典》,接下來的8年,束景南就用這部《康熙字典》,逐漸讀懂了《陽明全書》。也漸漸發現,明代思想家錢德洪雖是王陽明的門人學生,但他修的《陽明先生年譜》,其實錯誤很多,生平還留下那麼多空白,一些離奇的神話故事根本不足為信。
“王陽明的一生都沒搞清楚,怎麼搞得清楚王陽明的思想呢?”束景南冒出了為王陽明寫大傳、為他正名的念頭。可身在農村,哪有做學術的條件?束景南退而求其次,搞起了文學創作,寫了不少跟農村生活有關的小説詩歌。
上世紀70年代,束景南走出了鄉村教師的小天地,來到上海,成為復旦大學的研究生。重返大學讀書,束景南第一次聽説,系裏的朱東潤先生在1949年寫過一部《王陽明大傳》,後來亡失不傳,束景南為王陽明寫大傳的念頭又甦醒了。束景南的導師蔣天樞,是陳寅恪最器重的弟子。束景南近水樓台,最早讀到了陳寅恪的《柳如是別傳》,他被陳寅恪寫傳記的獨特理念方法震撼到了,心中那個為王陽明作大傳的信念更強烈了。但他一開始並未直接研究王陽明,而是先去研究了朱子學,並撰寫過《朱子大傳》。
這個願望,在心裏想了20多年,一直沒實現。1995年,天緣湊巧,束景南被調到浙江大學工作。浙江是王陽明的老家,束景南和王陽明就這麼“相遇”了。從此,束景南默默耕耘20年,近距離研究王陽明其人。2020年,這部《陽明大傳》終於寫出來了,他也彷彿放下了心頭一生揮之不去的精神重負。
寫出歷史人物的“心態世界”
束景南始終堅持的研究方法就是一切憑史料説話,據事實立論。
在寫這部皇皇鉅著前,他花了十餘年時間,通過各種渠道蒐集王陽明的資料,爬梳的史料多達二萬餘種。他至今仍保持着“查閲蘇州大學圖書館全部古籍藏書唯一人”的紀錄。
陽明學長期以來面臨着缺少新資料的尷尬局面。復旦大學陳尚君教授曾説:“由於資料缺乏,五百年來關於王陽明的一生及其思想發展歷程的研究,錯誤很多,空白也很多。國內外學界早期待有一部詳密完備、真實可信的王陽明思想傳記著作問世,以打破國內外陽明學研究長期的沉滯局面,推動21世紀陽明學研究的發展。”束教授為了蒐集到更多新資料,把浩如煙海的大型古籍叢刊叢書全都查閲了一遍。除了浙江大學圖書館古籍室,束教授還常到中文系圖書館查資料,那裏有很多老先生留下來的線裝書。為了查找王陽明的詩畫作品,束教授在浙大藝術學系資料室翻閲了大量的書法和繪畫資料,通過細緻地研究書畫上的題詩、批註、跋文等內容,找到了一些從未被發現的王陽明佚詩、佚文。
束景南秉持寫人的“心態世界”的傳記理念。“要把歷史人物,還原為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有生命的、有意識的自我,而不是把它抽象為某個哲學原理與思想信條的空洞的象徵符號。”所以,束景南一方面細讀《柳如是別傳》,一方面又選讀了西方大家寫的思想傳記,比如蒙克的《維特根斯坦傳》與《羅素傳》、庫恩的《康德傳》、艾爾曼的《奧斯卡·王爾德傳》、梅列日可夫斯基的《托爾斯泰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理查德森的《畢加索傳》等,他甚至還重讀了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與羅曼·羅蘭的《約翰·克里斯朵夫》,學習他們的歷史敍事方式,束景南就是這樣寫出了一個有血有肉、活生生、真實的王陽明來。
訪 談
人人心中有良知,老百姓天天在用這個道理
束景南:王陽明一生對良知心學的漫長探索上,在心學認識的進程中,發生過大大小小的“心悟”,所謂的“龍場之悟”,名聲很大,但不代表只有它一個。王陽明的“心悟”是一個又一個的,但歷來人們喜歡把他的“心悟”搞得很神秘,越説越玄。
其實“心悟”,不過就是人在經過長期思考,剎那間生髮領悟到的一種新認識、新感知,它是新認識對舊認識的頓悟、超越,新感知對舊感知的頓悟、超越。這是人的認識過程中,經常發生的認知飛躍現象,並不神秘。
一直以來,人們把“龍場之悟”説成是心的一種神秘的“開悟”“悟道”狀態,甚至認為,“龍場之悟”就等同於“良知之悟”。我挖掘考察了所有陽明在龍場的資料,證明陽明的龍場之悟,是對易簡直截的心學本體工夫論之悟,既不是神秘的心的開悟、悟道狀態,也不是良知之悟。
要是從學術角度講,陽明一生心學思想的發展歷程上,龍場之悟算得上是四大心悟之一,其他的,還有乙丑之悟(心學之悟)、良知之悟、天泉之悟。
王陽明的良知心學,實際是個哲學思想,沒必要説得那麼神秘,也沒必要把陽明心學看成是萬能萬用的“神學”,以為陽明心學可以解決一切問題。陽明説良知即心,所謂良知,就是能知善知惡、為善去惡。實際上,人人心中有良知,人人都會在日常生活中知善知惡、為善去惡,老百姓其實天天在用這個道理,但“日用而不知”。陽明只是把它從生活中總結出來,上升到了哲學自覺認識的高度。
王陽明就是肉胎凡身,必須先打破神化
讀+:為何那麼想為王陽明和他的學説正名?
束景南:社會上流傳了很多王陽明的故事,染上了宗教的色彩,顯得王陽明和他的“心學”特別玄虛。有個故事叫“五十年後王陽明,開門猶是閉門人”,説王陽明50歲那年去金山寺玩,看到一間和尚閉關修煉的房間緊鎖,就想開門看看。知事和尚阻攔,説是50年前圓寂老僧的肉身舍利,不能看。王陽明堅持開門,看到了一圓寂老僧,發現原來是50年前的自己。還有的人疑問,王陽明一身浩然正氣,可能不是肉胎凡身,還有的説他是“聖人”,這些是在神化王陽明。
不光是王陽明,首先説“聖人”就不對,古代有很多傑出的思想家、政治家、軍事家等,需要實事求是加以研究,給予恰當的評價,但不必把他們拔高到虛無縹緲的“聖人”。“聖人”從根本上説,是一個宗教學的理念,是同現代理性的哲學語境相悖反的宗教信仰話語。
還有的是把陽明的心學思想破碎化,不是從總體上把握陽明心學體系的精粹及其人文精神,而是從陽明文集中找出一兩句話,或抓出一兩個故事,隨意解説,亂加發揮,越説越玄。有的乾脆瞎説一番,現在有很多各種各樣的“詮釋”“闡釋”,千奇百怪,把自己的看法強加給王陽明。
現在有些傳播很廣的文章,類似於“掌握了陽明的‘四個字’‘一句話’,就可終身享用、戰無不勝”之類的文章,這種就是把陽明心學給庸俗化了,把陽明心學當成了成功學去營銷,還把陽明當偶像去崇拜,大搞祭祀大典。
王陽明就是肉胎凡身,必須先打破神化。
讀+:陽明學歷經500年,被一代代人各色包裝,到今天還能看清原貌嗎?
束景南:我遵從一點——實事求是。
從開拓新資料入手,實事求是地考證,揭開事情的真相和思想的真義。王陽明早年思想的演變十分曲折隱晦,我整整用了一卷篇幅,講清他從沉溺佛老到迴歸孔孟儒學、又從孔孟儒學向心學思想轉型的全過程。
五百年來,一直流傳陽明被貶龍場驛、劉瑾派兩個特務追殺、陽明投海遇神救起、逃入武夷山遇虎不食的“神話”。我從考證史實入手證明,這些全都不是真的。這些其實是陽明在《遊海詩》中的虛構。還有錢德洪《陽明先生年譜》中的陽明神蹟與神化故事,都是假的,沒有任何依據。
像陽明的平定宸濠叛亂,歷來誤説、誣説很多,一團迷霧,我儘可能挖掘了他平定叛亂的所有資料,全面考察了平叛的全過程,破除了各種誤説、誣説,揭明瞭事件真相。
再如,歷來人們都是根據“陽明四句教”來認識陽明的良知心學,我詳細考察了陽明晚年的思想狀態與動向,指出陽明的心學教法從“王門四句教”走向了“王門八句教”,揚棄了“王門四句教”。
我在《王陽明年譜長編》中提出了十大新説新考,並在《陽明大傳》中又作了進一步的考論,自信都是有理有據的,有助於今人對王陽明及其思想作進一步的反省與思考。
西方哲學講“主客二分”,中國哲學講“知行合一”
束景南:現在陽明學已經成為傳統文化研究熱點,民眾中也形成了學用陽明學的熱潮,從思想界滲透到民間,不少城市還打起陽明文化的名片,從當年陽明的過化之邦與傳播之地,深度挖掘陽明學形成的淵源,塑造文化地標,更多城市興起的國學學校都把陽明學列為國學的重頭與根本,《傳習錄》成為全民學習國學經學儒學的基本教科書。
我認為這是件大好事,從文化傳播學視角看,一種文化與思想只有傳播到民眾與民間底層,被人民大眾所掌握,才獲得現實的存在,發揮真實的文化實踐功用。
當代以來,受西方哲學邏輯演繹之路徑及主客二分之思維的影響,中國哲學的研究愈發重視概念分析、邏輯證明等方法的運用,漸染“拿來主義”之嫌。正視中國傳統文化之深厚歷史背景的前提下,冷靜、理智地揭明中國哲學演進的歷史經過和邏輯必然。
作為一種文化,陽明心學具有很大的現代價值,能同現代世界文化展開交流、對話。過去就有學者提出,海德格爾在西方哲學史上起了打破舊形而上學本體論的傳統的作用,王陽明在中國哲學史上也有着打破形而上學的觀點,他們二人是有相通之處的。
當下我們要做的是,進一步加強對陽明心學的研究,充分彰顯陽明心學的人文精神與現代價值,陽明學才能煥發出新的生機活力,進而推向世界,讓世界人民更好地來認識理解接受我們中國人的哲學。
長江日報出品 採寫:記者秦孟婷 海報:記者|秦孟婷 統籌|陳昌 海報|李玉瑩 張莉 編輯:朱佳琪 校對:劉文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