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錢人一則
有那麼兩年,我混跡於一個離晉江縣治不遠的閩南大村。那個村三四十年代出過兩個微型富豪,田地不少,與當地擁兵自雄的地方武裝和國民黨鎮機關都關係不錯,後來一個做保長,一個做了副鎮長。四十年代時,國民黨出了新政策,要求基層鄉村幹部需通過公務員考試方獲任命。未知這兩位鄉紳是否為應試去背了黨義、常識、國文,反正從結果看是混過去了,皆留任。
民國卅六至卅七年,地方不甚平靜,所謂匪區起。卅八年,也就是1949年,解放軍二野三野自北入閩,不少人看情勢不對,趕緊逃海下南洋去了。富人一號膽子大,想跑掉,不過他是個孝子,老母親不願離開埋了老父親的故土,他拍一拍胸膛裏的良心,就留下來了。富人二號膽小怕事,不好挪動,不打算跑掉。他四處打探消息,根據有限信息把形勢翻來覆去分析一遍,下了個判斷:他的“我黨”還是可以撐住的,也就是亂一下嘛。富人二號在牆上挖了個洞,藏好地契,作好會亂上幾年的準備,就安安生生地接着住在家鄉。
富人二號舒心寬裕的日子,惟有一個缺陷。他有個討人嫌的小老婆,成天鬧事,跟他吵架,跟大老婆打架。村裏人認為,也怪他的大老婆不怎麼賢惠,小老婆跟她挑事,她就洶湧地鬧回去,富人二號為後院裏的火苦不堪言。
進四月,安溪起義,晉江城裏面打起來了,富人二號的家裏也打得激烈。大老婆發現小老婆私藏首飾,去跟富人二號告狀説我都沒有這些首飾!我那點像樣首飾還是嫁妝帶來的,這些年來式樣都沒新打過,你不嫌丟你的人!小老婆這必定是在攢私房錢,預備着要跟人跑掉!
那邊廂,小老婆抹脖子要自殺,説你待我不好!攢點錢還不是為了自己打算,哪天不要被大婆趕出去!你家看我看得這麼緊,我能跟誰跑掉!一心一意給你做小,那年漳州城上日本回來的中學老師要娶我,跟了就好了,現在跟你住山裏,行動不自由,還受這老虔婆的氣!
富人二號給鬧的氣都喘不上來。村裏人背後笑話他,説也怪他自己窩囊廢,四十年代本來都不時興娶小了,他這個小老婆是他在外面亂搞,生了個兒子。換別人,兒子留下娘不要,或者大不了在晉江縣城買一套宅子,讓小老婆帶兒子住。但他太慫啦,小老婆要正式婚姻,他無能平靖,只好那邊宅子也買了,這邊也連娘帶子領回村。小老婆在村子裏住不慣,每日鬧,兒子要進祠堂娘也要進祠堂,大婆又不高興,就算兒子進祠堂娘絕不能進祠堂。富人二號夾在中間,真是相當不爽。
荒涼五月啊這可真是。這邊大婆不知是真看開還是嚇唬他,反正説想開了,不替他省錢了,從此地可舍首飾細軟不可舍。那邊小老婆威脅要抹脖子,還要連兒子的脖子也一起抹了。富人二號心灰灰,看匪軍那邊鬧得夠兇,恐怕縣城裏自己開的兩家綢緞鋪子早晚要砸掉。他本來決不要離土離鄉,現下覺得,不要説男人做不美了,人都快做不成了,給全族人看笑話,不如出去躲幾年,風平浪靜再回來。反正是暫時出走,無需帶太多家人財產,富人二號就領上小老婆和兒子,抓幾個夥計,索性包起綢緞下南洋去了。
沒成想,原匪軍得勝做主人,我大泉州在原民國卅八年、公曆1949年八月悍然解放了。村子裏三十年代末曾出過一個大學生,在所謂東南最強學府,加爾各答以東最好的大學讀書——廈門大學的封號還是相當高端的。但這位大學生讀完了加爾各答以東最牛的大學好像也沒有怎樣麼,回來鄉里教書,賴搭搭每天指使老婆伺候老母親,閒下來也就是坐在祠堂門口跟人講講閒話罷了。民卅七年他再次離開老家,進廈門幫人做事,老婆小孩留在老屋。
解放了,共產黨進晉江,村裏人都走去縣城,圍看共產黨的兵騎大馬走公路進來。噫,幹恁娘!那個大學生騎在大馬上!頭一個昂昂然騎馬走過來不就是他,下巴快翻到天上去了,腮幫子上那長了兩根黑毛的痦子可是清清楚楚。底下人羣中他大哥正站在那裏看熱鬧,抹抹眼睛看不清,再抹抹眼睛不敢認。原來大學生是個地下黨,搞組織工作。村裏人都心鬼鬼,猜想他以前在村裏懶洋洋時候想必是做了很多秘密事情,也不曉得都去告訴政府什麼了?
翻天覆地慨而慷,人間順逆重新排過。原來被人看作讀書讀成了廢物的大學生進了北京,後來做到副部長。留在村裏的人呢,解放了就得算成份排政策,富人一號地並不多,中小地主,閩南山裏嘛,地塊拆得零碎,富人的田地也很少的。但他還是給槍斃掉了。富人二號在菲律賓多年不能回鄉,把思鄉的一顆心包起來踏實塞到腳板底,開辦製衣廠和水廠,發達了。80年代他回村省親,從照片上看,此行更像視察。村廟是他出錢翻修的,全村都巴結他。他留在村裏的哥哥在政治運動中因他受難,他對侄子就很照顧,給侄子娶親,修了個五層樓讓他出租賺錢。90年代,那個笨侄子每天在樓門口擺開桌子賭錢,鄉長還總得上門去,拜託他給叔叔打電話談修橋捐贈,請叔叔常回來看看,我們全鄉人民都想念他。
運命這事很古怪:人或許保了命發了財,可運氣好跟過得舒心是兩碼事。據説富人二號在南洋擔了一輩子的心,也牽掛,也怕。他原本當國民黨副鎮長的,走了以後當然把他大老婆和族人都害慘了,他沒法不掛念。他走前,不知多久能歸鄉,去往陌生的熱帶做生意又忐忑,就從村廟“興福殿”的神龕偷取了一尊小神像帶去南洋保佑自己。所以村民都講他是劫走了村廟的福氣,生意才做的好——不是知道有損陰德兼要報恩,他怎麼會回來頭一樁先修廟?”村裏要他捐錢翻蓋祠堂時,也就坦然,像討債多過像請求。
我當然沒見到命運由難以預見的因素組織成反轉劇的兩位富人,也沒見到那位曾大隱隱於鄉的大學生。我見到了他們身後傳説這些故事的村莊。我到達村子的時候,富人二號早在菲律賓去世幾年了。不知菲律賓那邊葬禮辦的怎麼樣,村子這邊反正是哀榮備至,舉行地方官員統統出席的紀念儀式以感德。我只見到笨侄子在大路邊天光下高聲大嗓推麻將,老婆挺好看,坐笨侄子後身看牌嗑瓜子,右手腕子晃個玉鐲子。
2 香爐一則
如今我會説的惟一閩南詞語是意指道士的“師公”。因為我在那個五千人口的閩南大村晃來晃去將近一年,時間多半花在村子的廟宇、祠堂、和戲台間,成天跟解籤開藥的道士與在神像邊打發一天時間的村中耆宿坐在一起喝功夫茶。其時學了不少閩南話,現在幾年過去了,吃飯呷茶這些常用詞都已經發音不準,不大敢講。廟裏常用的詞,我倒説得順口,最有把握。
村廟,那個富人二號偷取小佛像的廟,叫“興福殿”。我初到時看到牆上“興福殿廟宇管理委員會”貼的《管理啓事》,還感到世界有點兒斷裂,看多了也習慣了:“為保護和管理好興福殿文物古蹟,創造良好的朝聖、旅遊和休閒環境,特制定值班人員職責,並作為季度量化考評的依據。” 嗯,可不是得量化考評麼,必須的。
廟裏供的神仙叫路府公。閩南的神多是人格化的,即神有出身背景,人生脈絡,常有真實歷史文本佐證,譬如是漢代某位平叛的將軍,或明朝一位以藥賑災的名醫。即使神史其實是為人虛構、史書未載,信奉者也會給神編制一套人生史,解釋清楚神由人成神的過程,讓神在更廣闊的大歷史中有其意義。更好玩兒的是,那些未及婚配即告隕歿的神呢,信奉者會給他們在廟裏娶個妻… 配一尊女性神像,稱為“夫人媽”,再添幾個小童神像算作後代。這樣,神不是種超越、抽象的神聖存在,而是如人一般,非得有整全的幸福生活不可的似人的神。反過來講,因為接近人世,凡人也就能以神作生活榜樣,令信奉者從中讀出人生況味和道德實踐的指南。我管這叫神的“具體”。具體還有另一層含義,指閩南除觀音這種普遍供奉的神外,更多的還是地方神,有時一個街區或者一個村子就會有自己的獨特神祗。
那位讓我初聽時還以為是“盧浮宮”的“路府公”,就是這村子獨有的神。這位爺究竟是怎麼會跑到這個村子成神的?
有一年,據説是明朝萬曆年間,發大洪水,兇猛水勢令全村人慄然所驚。人皆挈婦將雛奔逃時,自上游漂來一隻香爐,漂到村旁溪水間形成一個漩渦打轉不止。一陣風來,昏天黑地,村裏人都哀叫完蛋了這下子算是過不去了,未曾想轟隆隆妖風遁去,洪水嚇退,香爐端端正正飛穩到溪堤邊的一小塊平地上。村民看出來了,嘿,這是神來了,還不肯走。請出村裏最德高望重的老人,抖着手上前去檢視香爐,爐底赫然刻有一個“路”字。那就路府公吧。供起來。
供起來燒香容易,問題把廟建哪兒?不能隨便找塊平地把稻子平了就算,得是個神明願意呆、能保佑鄉里的福地。哪兒有福是個永恆難題,假如能輕易算分明,大部分人結婚找工作買房子時就都省事多了。村裏人辯論好久,沒有定論,過了半年多,香爐一直還在它當初自己選定的那塊平地上,村民蓋了個棚子權作保護。
直到入冬後一天,村子西頭一位已經卧牀三年的半身不遂者,突然走出家門,跪到村邊小山腳下,在那兒跳來跳去。村民説,這是神靈附身了,意味着路府公借病人發話,宣示自己的靈力,表達心願。令人為難的是,劃出的地段內有個墳墓。那墓地是當地富户林貓仔的祖墓,風水師説那地風水好,能出五進士,貓仔的妻子一直就盼着子孫得中進士,自己加封太夫人呢。村中老者去和貓仔一家商議遷墳建廟,貓仔不願遷墳讓出風水寶地,路府公的廟宇也就沒法動工。隨後發生的事情在現代的科學理性下,顯得過於蹊蹺,不過關鍵在於村民相信它們是真的——
一,先是貓仔妻子煮飯時突然被熱粥燙傷,傷勢嚴重。她相當惶恐,想這大概是神靈因她不願獻地給她的警誡,就跪去香爐邊求饒。果真,磕頭認錯當晚,她就夢見路府公給她開了個藥方,説該去用竹林中所蓄雨水拌青苔塗抹患處。她依法而行,果然痊癒。
二,哪知…… 她好了傷疤忘了疼,傷愈後想想還是寧願當進士他娘,不情願獻地了。沒過倆月,貓仔做火槍時硝藥爆炸,鼻子炸傷。跪倒、告饒、做夢、賜藥,又來一輪悲劇性的重複,貓仔總算得到路府公的指示,拿石窩中蓄的水擦拭患處,旋即康復。
三,然後… 貓仔平時每晚去山邊草屋看瓜田。有一晚突然夢見路府公前來告誡,説次夜千萬別去田頭。他聽了話。轉天村民在草屋旁發現老虎吃剩的人骨——估計是小偷見瓜田沒人看守,去偷東西,結果為虎所食。貓仔自然感恩戴德。
四, 貓仔妻子揹着那個她堅信會中進士榮耀門楣的兒子煮飯,小孩在背上掙扎不休,腰巾鬆動,他掉進鍋中燙傷。全家嚇得要死,再次跪到香爐旁祈求饒恕,終於許諾遷墳獻地。
… 於是,供奉路府公的興福殿就建在了我現在看到的那個山腳下的窩裏。以上故事全村人都知道,細節有差,大致結構差不多。對這故事有一百種解釋方式,有人説這證明路府公開藥方格外靈,有人認為貓仔家福地的運勢既然轉給了全村,那村裏早晚該出五個考上清華的。
我初聽這故事時,因為神對人間的恩威並施而汗毛直豎,覺得神意莫測而暴力,予取予奪,人類相當平常的自利與不守信用在神眼裏就成了不可饒恕的罪過。倒有點慶幸自己是個外鄉人,生長在不信神的家庭,無需叨擾那個可怖卻碰巧是三級甲等醫院的神靈世界。
3
離開閩南後我時時想起這個香爐和它“保佑”下的兩位富人。年紀虛長了幾歲,如今再想起這些如史詩一般充滿飽漲戲劇感的生命故事,不再會關心富人二號更在乎大婆還是二婆之類的問題。現在,我驚訝於生命中福禍之間過於流暢的轉折——富人二號娶美豔的小老婆時,大概惦記的是齊人之福,哪知會落得全家吵鬧不休,讓全村人看笑話,自己待不下去。他下南洋如逃難,也未知政治氣候的變化將把逃跑變成一場拯救,在後視鏡中看,居然是青年時的色心變成福氣,救了中年的命。富人二號自然也料想不到自己會終老南洋,就像張學良不斷強調是一系列無法預測也不可重複的偶然才讓他與趙四從遊戲中的小夥伴變成終生伴侶,定居在叫火奴魯魯的蠻夷之地。我想假如萬曆年間果有貓仔這麼一家人,他們花大把銀子請風水先生挑選上好的地塊,又得知自家能因此而出五個進士時,也未必會想到福將轉變成某種意義上的禍,倘若不跟神靈做筆交易,就會連受重擊。這些人物生活中熱烈的悲喜劇,終於變成他人的教訓,成為全村在神靈恩德面前俯首帖耳的原因,作為道德教科書傳誦百年,又流進我這樣一個偶然到訪的異鄉人的耳朵。
命比戲更戲。命中沒有道理可講,就像在愛情中抽象出結構和一貫性的努力總是徒勞。記錄命運的故事——譬如富人的故事與香爐的故事——幾乎必然散亂,充滿難以歸納的細節,因為命運可能真的沒什麼道理。
不過要承認這一點很難。比不承認因果關係就無法作選擇的實際困難更重要的是,要抵禦對無常的焦慮是種莫大的本事,得是修煉到最高級別的儒釋道,才能有不以物喜的從容,以及挺身受難的灑脱。我大學時的一位老師曾寫道,英文中的Life一詞在漢語裏既指生命,又指生活,對於中國人而言,人生的況味就在於命在生活中日復一日的舒展。我想,要把手中這條來源莫測的性命過成充滿事件、事件之間的因果關聯卻又神秘難解的漫長生活,實在需要一點放棄追問的決心,和老子無所謂了的痛快。
真叫左右為難。過分強調因果關係會陷入無解的困惑,但虛無也讓人焦慮,更別提倘若絲毫不承認因果,也就不存在道德,更沒法令生命具有推進的動能。大概凡人只能在執著與虛無之間的灰地帶展開人生之字形宛轉的路途,我們這些人生的執業者總免不了有一點求解命運執著的好奇。
於是就求籤、算命、找星象師、積德行善、追尋神啓,用遙遠未來的火光照亮腳下的石礫。一切預言中,曾有一條讓我讀到時總莫名其妙地有點想哭。它出現在《奧德賽》的第十一卷,這位英雄在特洛伊戰爭結束後,因得罪了海神波塞冬而回不了家鄉伊薩卡,他在海上漂泊十年,飽受劫難。最大的障礙並不是海浪、風暴、和沉船,而是有太多誘惑與困難讓他可能放棄回家的念頭。食蓮人將給他吃忘憂果,令他全團隨從都忘卻在海的另一邊仍有家鄉和妻小。妖女塞壬將蠱惑他。宙斯將用霹靂擊碎他的船,令他慌張繼而絕望。美麗而善歌的仙女將許諾與他永久結合並將他帶入不老的仙宮。他將獨自漂流,墜入遺忘之境,看見整個世界的困難,幾乎被打翻。也正因為此,每次讀到奧德修斯在歸家的漫長旅程剛開始不久時,從盲眼先知泰瑞西阿斯的鬼魂那裏得到的預言,我都覺得某一隻手攫住了我的心臟。
《奧德賽》是我最心愛的史詩,因為它不講出徵,講艱難的回程,不講英雄業績,講英雄的難以識認,不講流亡者對家鄉的眷戀,卻講忘了家鄉有多容易。讀過的中文本里,我最喜歡楊憲益對那句預言的翻譯。那是一個令我激動的句子:
“你的老年將過得舒暢,温柔的死亡將從海上降臨,你統治的人民將是幸福的。”
輾轉又是新年。對過去一年的總結,繞不開令人低下頭來的失敗與微妙的羞辱。為了一點尊嚴感,我不得不向前看。但願我的朋友們與我自己能從水盆中,從雲變幻莫測的形狀中,從暴風雪來臨之前湖面似有若無的波紋中,辨認出命運的判詞,多少相信它,以明日或能碰觸的舒暢與許諾他人的幸福,支撐自己折返伊薩卡那也許必定失敗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