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武跟做人是一樣的,拳理就是事理,就是做人之理。”吳式太極拳(北派)第4代傳人、81歲的張全亮近日接受新京報記者專訪時稱,太極拳“其大無外,其小無內(典出《呂氏春秋》,意為大至無所不包,小至微乎其微)”,不單單是一拳一腳的運動,還會教你怎麼做人。
作為土生土長髮源於北京的太極拳流派,吳式太極拳在北京有着深厚的羣眾基礎。百餘年來,吳鑑泉、王茂齋、楊禹廷、王培生、張全亮等吳式太極拳名家,一代代人傳道授業解惑,堅守着中國傳統武術的這塊瑰寶。談及太極拳的傳承、創新,張全亮稱,這跟培育種子一樣,一代一代都要認真,要不斷地提純扶壯才行。
81歲的張全亮是吳式太極拳(北派)第4代傳人。 新京報記者 王飛 攝
學拳
為聽課騎車往返40公里
“不好意思來晚了,我忘了拿手機,中途又回了趟家。”
6月末的一天,與新京報記者在採訪地點見面時,張全亮完全不像年過八旬的老者,他腿腳麻利地從自行車上跳下來,連聲説着抱歉。
騎自行車的習慣,張全亮保持了大半輩子。早年間的學武生涯,從大興建築工程總公司到西城區少年宮,每週騎行往返兩次,張全亮堅持了4年半。
20世紀70年代,為了跟吳式太極拳名家王培生先生學武,家住大興的張全亮每週有兩個晚上都會騎車趕去西城少年宮聽課,“那個年代,想學點東西很不容易。”
生於1941年的張全亮自幼習武,20世紀60年代曾跟隨師兄、八極拳名師張旭初先生學習太極拳、八極拳、劈掛拳等,1974年又師從八卦掌名師李子鳴學練八卦掌。有一次,張全亮在拌棉花籽時農藥中毒,在醫院一住就是70多天。出院後,張旭初帶着張全亮一起練習太極拳二十四式、太極五星錘等,之後又把他介紹給師叔、吳式太極拳名家王培生。
當時,王培生每週兩個晚上在西城區少年宮授課。一開始,張全亮選擇乘坐公共汽車,後來發現下課後趕不上末班車,只得騎自行車往返,“下課都9點多了,師兄弟們再切磋一會兒就快11點了,回家一般都是12點多了。”
從大興到西城少年宮單程20多公里,張全亮每次來回要騎上4個多小時,“後來路熟了,我就從國華商場那邊鑽衚衕過去,(單程)1個多小時就到了。”
張全亮當年和師父王培生(右)演練推手。 受訪者供圖
起初騎車路過牛街,張全亮都會去吃上一碗朝鮮冷麪,“兩毛錢一碗,吃了幾次就吃不消了,那會兒一個月工資才30多元。”再後來,每次上課前,張全亮都會在單位食堂買兩個饅頭、一碟鹹菜,回家後就着熱水當宵夜。每天早上5點,張全亮按時起牀練功,以免老師教授新課時跟不上。
1985年,張全亮正式拜師王培生,系統學習吳式太極拳、器械、推手、小功法等,“兩位恩師(李子鳴、王培生)對我都很好,説我每次路程最遠、學習最刻苦,也有悟性和開創精神,都毫無保留地教了我很多東西。”
張全亮自幼習武,深知真正以武術為生的人不多,王培生老師算是屈指可數的一個,“武術就是他的生命,在習武者眼中沒有比武術還重要的事情。”在特殊時期蒙冤入獄後,王培生把此前學過的拳術,特別是吳式太極拳招式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又一遍,既提高了記憶力,又從中悟出很多東西。幾年下來,功夫不但沒丟,反而進一步啓智開悟。出獄後,王培生第一件事就把獄中所想所得,逐一整理、總結,開始了武醫結合、體用同行、悟道育人、文武兼修的教學征程。
在師父王培生身上,張全亮看到了韌勁,也學到了體腦並練、專心致志的學習方法。“師父總是説,前輩們用生命和鮮血換來的東西,到我這兒不能給丟了。”張全亮説,學習傳統武術就得像王培生先生那樣,肯下苦功夫,不怕困難,不怕挫折,“習武跟做人是一樣的,拳理就是事理,就是做人之理。”
張全亮認為,太極拳傳統教學方式要與時俱進。 新京報記者 王飛 攝
教拳
“一旦收錢,這味兒就變了”
2001年退休後,張全亮把重心放到了吳式太極拳的推廣上,“吳式太極拳雖然發源於北京大興,但1949年後在大興就很難看到蹤影了。”2005年,張全亮創辦鳴生亮武術研究會,至今全國已有下屬32個不同名稱的傳習單位、100多個輔導站,僅在大興地區的習練者就由之前的幾十人發展到1萬餘人,國內外已發展到10萬餘人。這期間,吳式太極拳相繼獲得市級、國家級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稱號。
習武70年,張全亮説,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個符號,太極拳是一個很好的健身項目,不傷人也不傷和氣,還有啓智開悟的作用,“太極拳不單單是一拳一腳的運動,還會教你怎麼做人。其大無外,其小無內,可以説文化內涵非常豐富,外延無限廣闊。”
目前,太極拳習練者多為傳統和現代兩條線,一條路以民間習練傳統套路為主,一條則是官方推廣的競賽套路為主。在張全亮看來,相比陳式太極拳、楊式太極拳,吳式太極拳相對比較難練,它動作比較細膩,重於精氣神的修煉。再加上過去比較保守不願外傳,習練人羣較之其他流派要少,這些年稍好一些,形勢也有所發展。
潛心從事太極拳普及推廣幾十年,張全亮坦言,當下太極拳習練者多以競賽套路為主,追求傳統和師承的畢竟還是少數,導致很多人以為太極拳就是推手。張全亮介紹,傳統太極拳有“點、打、拿、發、摔、卸”6技,要練點穴、擊打、擒拿、卸骨等,但現在很多東西已經不傳、不練了。
談及傳統武術發展,張全亮稱,首先國家有關部門得重視,和現代武術的傳播發展要一視同仁。此外,太極拳傳統教學方式要與時俱進,要認真總結吸取現代武術和外來搏擊技術的教學方法。教學方式改變了,名利思想也要改變。
之前,張全亮授課多是公益性的,教拳從不收錢,“但現在有的學員不認真練,不收錢他還不跟你練了。但一收錢,一追名逐利,這味兒就變了。”張全亮説,傳統武術就跟培育種子一樣,一代一代都要認真,要不斷地提純扶壯,才能不斷髮展壯大。
張全亮跟女兒演練推手。 新京報記者 王飛 攝
規模
北京至少10萬人習練太極拳
北京市武術運動協會常務副會長兼秘書長、北京市什剎海體育運動學校副校長魯雪峯介紹,北京的太極拳最初以陳式太極拳為主要流派進行習練和傳播,期間經數輩傳承發展,又衍生出楊式、武式、吳式、孫式、李式等多個流派,呈現百家爭鳴之勢。這其中,吳式太極拳、孫式太極拳可以説是土生土長髮源於北京的流派。
吳式太極拳奠基人為全佑,其曾隨楊露禪、楊班侯父子習武。但真正讓吳式太極拳定型的是全佑之子吳鑑泉及其大弟子王茂齋。1912年底,武術家許禹生在闢才衚衕發起成立北平體育研究社,這是近代史上北京地區成立最早的武術教學與推廣研究組織。這期間,吳鑑泉曾受許禹生之邀,與孫祿堂(孫式太極拳創始人)、楊澄甫(楊露禪之孫)等名家一起授課,太極拳就此開始走向社會和大眾。
據張全亮介紹,在全佑1902年去世後,吳鑑泉和王茂齋苦練十餘年,總結吸收太極拳其他流派的特點,將之前一些大開大合、跳躍的動作改成了圓活靈巧、中正安舒,點打拿摔發卸等融為一體,“架子小了,但健身和技擊作用比以前更強了。”
1924年,王茂齋弟子楊禹廷編寫了一部《太極拳教學講義》,將吳式太極拳招法正式記錄下來。1928年,吳鑑泉一家去了上海,王茂齋留守北京,吳式太極拳史上自此留下了“南吳北王”的美談。
太極拳發展史上流派眾多,各流派間又有着相互借鑑、傳承的關係。正因為呈現百花齊放之態,太極拳才成為中華武術拳種中極具生命力的一支。
“齊白石先生説過‘學我者生,似我者死’,不是説什麼都像齊白石那樣就完美了,要在這個基礎上畫出自己的風格才最重要。”在張全亮看來,習武者如同蜜蜂採蜜,學百家之所長,然後再總結歸納形成獨特的風格,這期間沒個幾十年不成。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太極拳在北京得到快速發展,如今在公園裏隨處可見習練太極拳的愛好者。魯雪峯介紹,北京市武協下設各個流派太極拳專業委員會,通過這些委員會設立各自的輔導站點和中心開展太極拳普及、推廣工作。
“陳式太極拳專業委員會在全市設有輔導站點共計58處,吳式太極拳輔導站點也有50多個。”魯雪峯介紹説,當前北京的太極拳主要還是以陳式、吳式和楊式為主,保守估計長期習練太極拳的人數至少有10萬人。
1985年,張全亮(後排左一)正式拜王培生(前排中)為師。 受訪者供圖
傳承
“太極拳並不是老年人運動”
有段時間,張全亮擔心傳統武術有一天會“人去武亡”,他説傳統武術就像一大鍋肉,肉香湯美,你撈一笊籬,我撈一笊籬,就是沒人想着往鍋裏添點肉、加點湯,“到最後,這鍋肉可能就沒了。”
改變不了現狀,張全亮就從改變自己做起,這些年他一直恪守祖訓,悉心教授太極拳,“咱有顆愛國心,既然走了這條道,就要盡最大努力去弘揚它。”可喜的是,張全亮這些年碰到了很多有責任、有擔當的弟子,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開始學習、傳承吳式太極拳,26歲的張珍就是其中之一。
張珍目前在清華大學讀博,其父十幾歲起就拜師張全亮。耳濡目染,張珍自幼便隨父親、師叔、師大爺們一起習武,自然而然走上了傳統武術這條路。大學時期,張珍進入首都體育學院攻讀武術與民族傳統體育專業。
在不少年輕人眼裏,太極拳像是一項老年人運動,張珍笑着説,這是因為他們不瞭解傳統體育。“太極拳無論是其內涵還是實際操練,都不能跟老年人運動畫等號。”張珍稱,太極拳入門不難,有適合大眾練習的十式、二十四式等,但只要深入其中便會發現它並不是什麼老年人運動,也不是健身操,它裏面有着很多中國美學的內涵。
在張珍身邊,有很多年齡相仿的年輕人練習太極拳,大家練得都非常好,“我覺得選擇太極拳或者中國武術的人,大都喜歡中國傳統文化、哲學,這裏面有很多哲理,特別有意思。”習武至今,張珍對前輩們常説的一句話記憶猶新,“古人窮畢生之精力,難盡其奧妙。”
張珍説,太極拳背後的文化和哲理要用身體實踐的方式去體悟,這無形中也會影響人的思維方式和看問題角度。“我從小就是那種比較‘猴’的女孩,一點都坐不住。在練習太極拳之後,整個人由內而外沉靜下來了。”習練太極拳時,張珍會把自己跟蓬勃的大自然聯繫在一起,胸懷和氣度無形中就會被放大,這對個人性格和生活影響很大,讓她在面對任何事情時,始終能保持坦然的心態,遇到難事也不會想不開。
跟隨前輩們一起習武十餘年,張珍從他們身上看到了堅守,也看到了積極的人生態度。“他們一輩子都沉浸其中,把武術當成了生命的終極支撐,不斷精進、不斷深入,這也讓他們在生活中成為很積極、陽光的人。”
新京報首席記者 孫海光
編輯 王春秋
校對 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