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體育經濟的前景越來越樂觀,這是被許多信息反覆論證過的“事實”。
最常被引用的數據來自體育總局發佈的《“十四五”體育發展規劃》,《規劃》統計了2015年到2019年全國體育產業表現,發現產業總規模從1.71萬億元躍升至2.95萬億元,年均增長率達14.6%。
這一量級的基礎上,體育總局提出了一些更加明確的數字——到2025年,中國體育產業總規模要達到5萬億元,增加值佔國內生產總值比重達到2%,居民體育消費總規模超過2.8萬億元,從業人員超過800萬人。
疫情推動了加速,原本分散在5到8年間舉辦的所有大型國際賽事幾乎全部被壓縮到了一年以內,並且這些賽事幾乎全部在亞洲,甚至絕大部分在中國。比如今年剛結束的北京冬奧會,將在成都舉辦的第31屆世界大學生夏季運動會、2022年杭州亞運會、2022年世界乒乓球團體錦標賽、11月在晉江市舉辦的世界中學生運動會。
“體育大年”扎堆出現,對應着體育產業漫長的紅利期,整個體育文化的普及、體育設置的建設、體育消費的常態都將得到被動拉昇。
成都在這個窗口期進行了“押注”,將體育產業列入新興產業規劃。2018年成都市體育產業實現收入632.16億元,較2017年增長13.27%;實現增加值215.68億元,增長13.62%。據央視財經頻道報道,“成都市規劃,2025年將培育3家以上本土體育上市企業,打造10個以上國家體育產業基地(單位、項目)和20個省級、50個市級體育產業示範項目,全市體育產業總規模達到1500億元。”
大運會是兑現勃勃雄心的關鍵,也是開始。未來,成都還將舉辦(承辦)2023年亞洲盃、2024年湯尤杯以及2025年世運會等重大賽事。
直覺告訴我,這將是一片創業者新沃土。
為了驗證這個想法, 我開始關注成都本土的創業團隊,試圖尋找一個帶有“體育標籤”的樣本,然後在一通網頁、論壇和公眾號的“徜徉”中發現了“球生”。
簡單理解,“球生”可以概括為一款體育物聯網產品——只要球場安裝了他們研發的設備,普通人就能對自己的比賽進行多角度“實況轉播”,賽後還能得到視頻分析——他們把成都作為基本盤,正在一個場館接另一個場館的推廣,從“青訓”到“健身娛樂”再到“社區公益”跨了好幾個賽道。
成都的新經濟創業圈不大,“球生”的創始人呂建鋒囊括在了我的“六人法則”框架內。在3月的某一天,我臨時成為了他們地推團隊中的一員。
這是一個發源於成都的創業團隊,一羣想要為中國籃球做出努力的人,關於體育經濟的故事。如果一切順利,這幾個關鍵詞將會產生更大的交集。
我和呂建鋒的第一次見面,定在了晚上八點,一家咖啡館。
這是他擠出來的時間。那天下午他被安排得滿滿當當,在兩站路距離的另一家咖啡館裏,他需要面談兩家服務商。於是一進店門口,他就徑直去冰櫃拿了瓶啤酒,“我要是再喝咖啡的話今晚應該真的不用睡了”。
“步履匆匆”就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在後來的接觸裏,那種恨不得把每一分鐘都揉碎了拿來用的“着急”,總能在他身上體現出來。
作為新經濟時代的體育產品,“球生”的特徵非常典型,身上打滿了當下最性感的創業標籤:藉助“物聯網”設備記錄與分析球場內的複雜運動變化,支持用户手動或自動剪輯記錄自己的比賽片段,並通過互聯網“直播”和分享,形成“興趣社交網絡”。
在剛剛成立的時候,“球生”還找不到可以對標的產品。
他們的願景也很回應當下輿論熱點,希望“球生”能幫助挖掘更多籃球人才,“最終,我們希望我們的設備可以免費投放在鄉鎮。更廣泛一點説,我們希望籃球能夠幫助山裏的孩子走出大山,接受更好的教育,過更好的生活。”
不過最開始,讓呂建鋒萌生這個想法的,是更加直接也更“自我”的原因:他在某天成功做出了一個360度的扣籃動作,但沒有照片或者視頻可以證明,只能一次次地在野球場向朋友們強調“我真的做出來了!”
接着一切都很自然地發生了。
他先是尋找有沒有可以為普通人(而不僅僅是職業球隊)提供實時運動場景錄像,並且提供錄專業體育類視頻剪輯的產品存在,結果發現“沒有類似的東西存在,至少在中國是沒有的”,有這個需求的人都使用手機或者go pro來將就着用。
那是2018年,呂建鋒大三在讀,在學校期間成功的創業經歷激活了少年心性。“我也和別人一起賣過棉被,最多的時候一天賺了好幾萬。後來我拿着這個錢去做了公眾號,也開過酒吧,辦過籃球訓練營。慢慢會覺得,(純粹靠)體力就能夠做到的事情我不想做。”
9月,呂建鋒擬定好了產品的初步框架。10月,呂建鋒註冊了一家公司,作為這家公司的唯一員工,他拿着自己掙來的40萬找外包公司的技術人員做出了球生的1.0版本。
初代產品是試驗版本,“做出來的成品完全用不了,看都不能看”,但好在不是一無所獲,他在開發的過程中認識了傑哥和向哥,這兩位“哥”後來成為了“球生”團隊的技術支持。後來向哥回憶説,“我們走到一起,大概就是因為臭味相投吧。”
(他們把這個自私的創業原因,寫成了產品slogan)
其實最開始他還有一個合夥人,一名專業老師主動找到呂建鋒,希望能夠一起做這個項目,“因為成都很多開球館或是在球館做管理工作的人都是成都體育學院(出身)的,當時他來和我説的時候我還挺開心的,想説之後打通球館會更容易一點,後來公司的註冊名也是取的我們各自名字的一個字。”
但老師後來退出了,可能是因為錢。那時候團隊需要買新設備,呂建鋒去和老師商量資金應該怎麼解決,“他就很委婉地跟我説,他要退出。”
呂建鋒很理解老師,只是之前由老師接洽的球館,合作就開始變得不順利,“(球館)那邊和我説,‘我們給你引流,還要我們給錢?我可以給你們打廣告,一般要收一萬的,給你們打個對摺,五千。’我當時很生氣,不知道之前他們是怎麼對接的,隨便找了個理由就走了。一出門就給另外一家球館打電話説‘我免費給你們安裝’。”
那是一家在成都小有名氣的網紅球館,也是“球生”落地的第一家球館。
但即使是免費,當時他們也差點被“趕”出去。
呂建鋒和安裝師傅剛到球館,説明來意後得到的回覆是“我們不需要這個設備,你們可以出去了。”僵持了一陣,呂建鋒退到場邊,聯繫了之前對接的另一位球館負責人,“直到他來了,我們才進去安裝設備”。也正是這套設備讓他們在三天之後,擁有了第一個註冊用户。
呂建鋒不太記得那時的心情,唯一明確的心情是“那很重要”,是從0到1的跨越。
“剛開始的時候沒有資金,我就拿着PPT去彩印,然後一家一家球館去跑,還帶着身份證,證明我是不會跑路的。直到後來花了700塊打印了十五份畫冊,才顯得正規一點。”
我盤了盤他們現在的結構,其實也很難説“完全正規”。目前“球生”團隊共有五個人,負責技術開發的傑哥和向哥,提供產品設計的小灰和負責運營的小石,呂建鋒則包攬了所有需要線下和人打交道的工作,包括市場推廣、設備的安裝和維護以及尋找投資。但所有人都是兼職,並且還沒有實際收益,他們本身從事着程序員、金融服務和企業管理的工作,呂建鋒甚至還是一名研三在讀學生,他當年因為創業被保送讀研究生,但也因為創業,他估計自己今年應該會申請延畢。
為了進一步瞭解他們的工作內容,我提議旁觀一天呂建鋒的日常。
按照計劃,我跟隊的那天他要幫助三個球館更換設備安裝的位置,因為球館反饋説總有人把球砸上去,順帶把設備位置砸歪,錄像和數據反饋就會受到影響,工作人員吐槽“看他們投籃沒那麼準,砸機器一砸一個準”。
(到場調試了後台數據,發現是球館的路由器提供不了需要的流量)
除了售後維護,他還需要敲定一個合作,涉及兩台設備的安裝。“球館購買我們的攝像頭,可以有半場、全場、籃下、2K四個視角選擇,按一台設備收費,之後的包括後台管理、設備維護都由我們負責。用户想要直播自己的比賽和片段截取則需要花費球幣(一元人民幣=一個球幣)。”
早上九點到下午六點,標準的工作時間,除了走向地鐵站的半個小時,呂建鋒的注意力幾乎沒有離開過手機。他的微信的置頂有103個,每天的數量都不一樣,或多或少。“一個事情處理完了就取消一個,就像今天你要採訪,我就把你也置頂了,見面再取消,不然我怕我會忘記。”
他總是拿起手機又放下,經常下意識地看着熄滅的屏幕。他總有很多人需要聯繫,APP的用户、團隊同事、找他幫忙或者他找來幫忙的人……為此他的包裏常備着兩個充電寶。
“我有一個微信號加的都是球生的用户,有一個用户之前給我發消息説很感謝我們,他覺得這些影像資料非常有意義,老了之後拿來給朋友們吹吹牛,想想都很愉快。”呂建鋒説這句話的時候一直看着身後正在打球的人,他突然和我説,“我已經很久沒打球了,我每天在球場,但離我最遠的好像也是籃球,其實挺手癢的,但又有很多工作要做。”
我還沒來得及想出一句話來安慰,他接着就甩甩頭,“但是······都是值得的。”我也不清楚他在對我解釋,還是在和自己強調。
從後來他提供給我的一些市場數據來看,確實是有經濟學意義上的價值。
在他們談下了成都大概十家球館的時候,就已經有球館會主動找到他們談合作,“球館自身也知道這個東西的價值,包括打球的人也會有這方面的要求。”
客户畫像也走出了成都市區,都江堰、彭州、廣漢等遠郊區域球館也輾轉找到他們,希望能進行合作。
目前,以成都為大本營,“球生”的在線地圖標記已經覆蓋到了包括樂山、綿陽、重慶、遵義等在內的70+家商業球館。今年的狀況要更好一些,“去年可能一個月也就一到兩家球館能達成合作,但今年一個月大概有六七家,並且都是主動來找我們的。
(大成都範圍內可以提供“球生”服務的場館)
所有產業都在想方設法讓“年輕人”參與進來,這個命題在體育產業當中顯得更加棘手:除了缺乏人才儲備將直接影響到“國家隊”在體育大賽裏的最終成績,更重要的是體育運動對於絕大部分消費者來説,就是一個娛樂消費場景,和看電影、逛街、喝奶茶沒有太大區別,是劇本殺、密室逃脱的“無法得到即時滿足”“有參與門檻的”平替。
於是擺在中國體育產業人面前的共同問題,其實是如何放大“體育運動”有趣一面的同時,降低體育運動專業性的一面,讓更多消費者有機會“玩”起來。
最近火起來的“飛盤”背後就是這樣的邏輯,籃球在這方面也有先天優勢,很多數據表明籃球在中國就是“全年齡段”的大眾運動項目。
去年12月21日中國籃協發佈的《中國籃球運動發展報告》顯示,中國籃球人口約1.25億(堅持3年以上、每次1-2小時、每週1-2次是籃球人口參與行為的主要特徵),核心籃球人口約為7610萬人,作為集體球類第一運動,74.9%的公眾選擇籃球作為主要體育技能。
聚焦到成都,結果上也沒有明顯的差異,根據《2020年成都市居民體育消費調查報告》,成都市民經常性參與前五的運動中,籃球(22.6%)的參與度則僅次於運動門檻最低的跑步(58.9%)。
對場地有硬性要求的籃球,也很適合萌芽“體育新經濟”。
按照《人民論壇》等主流媒體對體育新經濟的定義——以體育為核心元素,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推動下所形成的新型經濟活動——籃球運動過程中可以“直觀賦能”的地方非常多,例如場地預約系統、比賽計分系統、錄像轉播設備、數據監測設備、醫療保障設施。
“行業黑話”對此的描述是“互聯網時代,體育場景的內涵已經從原有的場地、場所等線下運動生活的標誌,逐步拓展為多維立體的‘在地、在場、在線’相融合的新空間”。
再次聚焦到成都,對應的就是一片市場空白。成都市籃協秘書長樂維川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成都需要一批高檔次高質量的籃球場館,此類場館既能承接國際國內高水平的籃球比賽,又能‘放下身段’滿足廣大民眾健身娛樂的需要。”
而據《成都日報》報道,按照成都市籃協的首批統計結果,整個大成都範圍內的籃球館在一百家左右。這個“落後”的現狀,就是“球生”的成長空間。
(“球生”在進行設備搭建)
唯一可能讓投資人撓頭的地方,大概就是“付費球館”本身。本質上“球生”做的是“增值生意”,“增值生意”意味着並不直接影響消費場景本身的核心體驗,意味着只有成為核心消費者才能洞察到的消費需求。因此如果“球生”僅僅服務於球館,那麼整體經濟規模並不會很大。
小碗飯裏分幾顆米,那就是“做生意”,不是“創業”,更無從談“產業”。更理想的方式,或許是和賽事經濟綁定。
據統計,截止2018年成都已經有了100多支中小學籃球球隊,參加籃球運動的青少年人口超過10萬人。2021年,成都籃協註冊球員8200餘人(持續增長中),經常參與籃球健身的人數達120餘萬人。
在樂維川的回憶裏,成都的籃球氛圍一直非常火爆,早在1999年就舉辦過具備影響力的3X3籃球賽事。除了這些商業比賽外,成都市籃協也在市體育局的指導下開展了多項3X3的比賽,“每一次比賽都是幾百支隊伍報名,由於規模、服裝等有限制,不少隊伍都沒能報名成功。”
樂維川曾在成都市體育中心工作,那裏經常舉辦3X3籃球賽事,“每一次都人山人海,這項運動在年輕人中確實擁有極強的號召力。”
參考北美四大體育聯盟和歐洲五大聯賽的經驗,支撐體育經濟火爆的最有效方法,就是打造火爆的職業聯賽,用商品化(強調視覺、情緒的衝擊等)的邏輯去包裝體育項目。而商業化開發程度,決定了職業聯賽繁榮程度的天花板。
呂建鋒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並且很有信心:“去年有一場CUBA的比賽就用了我們的設備,這也是之後我們會關注的一個方向,可以在賽前、賽中、賽後為球隊和球員提供完整的錄像資料和數據分析。”
“因為這個市場完全是我們開拓出來的,我本身也是打籃球的,我很瞭解這個東西的價值在哪兒。我們現在還沒有做C端用户的引流和推廣,僅僅依靠用户之間的口口相傳,每天大概會有兩三位數的增長。”
只是球生還沒有實現盈利,他們依然在貼錢、貼精力做這件事。
呂建鋒每天會準時收到服務器提供商給他發的短信,提醒他該續租了,“我之前非常堅決地和家裏説我不會要一分錢的,結果確實要負擔的太多了,回頭找我媽求救,説要不然一個月還是給我一千塊生活費。”
最難的那段時間,他白天跑市場談合作,晚上就去送外賣,“跑到晚上兩三點,車子沒電了就回去,一晚上大概有80-120左右的收入。”
去年年初,為了爭取更多球館,呂建鋒把“球生”的主要項目內容寫成文件,裝進信封,寄給了全國一百家球館,沒過多久,市場上出現了兩個幾乎和他們模式完全一樣的產品。“因為他們資金比較雄厚,所以他們只花了兩個月就做到了我們花兩年時間才做到的規模。”他説,“我們沒辦法申請發明專利,雖然有知識產權法,但偶爾還是會感覺自己的成果並沒有得到應有的保護。”
但他們還是在積極面對。“即使是同類型產品,大家的變現方式也是不一樣的,可能有些轉化為流量池,有些轉化為帶貨。現在各家都在做自己的個性化功能,因為沒人知道哪一點才能獲得用户。”
今年年初,球生團隊定下了一年的目標——做到100家球館,累積20萬用户,有300支球隊入駐以及實現更可觀營收。並且除了在線直播,他們接下來還想探索類似於籃球遊戲的打球模式,以及在線約戰的操作可能性,“把握時間節點很重要,在窗口期內我們是否能夠吸引到足夠多的用户,否則就又被抄襲了。”
“我們其實還想在大學、社區這些地方進行公益投放,但確實太難了。之前試着聯繫了一些大學,如果要進去的話還要倒給學校錢,社區也是一樣,因為這件事短期看起來對他們的業績沒有幫助,根本就不會搭理。”呂建鋒説,實現這件事的前提是他們能成功獲得投資,有三次,他們差一些就成功了。
第一次,只剩籤合同的環節,結果疫情暴發,雙方見不了面;第二次,對方承諾的三十萬並沒有到賬,而那時呂建鋒已經租好了一間辦公室、團隊的人正準備從各自的公司辭職,最後呂建鋒自己在那間辦公室坐了三個月;第三次,一家球館的負責人告訴他們體育局的領導要來視察,在重慶的產品經理小灰連夜趕過來,在遵義的呂建鋒則搭火車往回趕,結果體育局的人沒來,他們幾個坐在小飯館裏面面相覷。“我們真的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能的機會。”
所以到了這個階段,他們最需要的目標就變成了“讓‘球生’形成影響力”。
“我們希望全國都能體驗到這個產品,不只是一線城市,也不只是商業球館。”
新加坡前總理李光耀説的一句“讓每一個公廁都能有衞生紙”帶給他們很大感觸,。他們看來,成功就是“每一個鄉鎮都能有‘球生’”。
“我們可以投放,説明已經實現了盈利,或者是獲得了政府相關部門的支持,並且代表球生已經在全國鋪開了,而山裏的孩子可以因為這個平台,被看見,先不論結果,至少他們能夠在這個平台得到曝光。”
我跟隨他們一起下班,在地鐵口分開之前最後問了他們一個問題,“有沒有想過,或許會失敗?”
得到的答覆是,“其實做到現在這個程度,即使沒有更好的進展,按照現在的業務模式也能維持基本的運轉。總之,沒有什麼好悲觀的,有錢就按照有錢的方式做,沒錢就按照沒錢的方式做”。
我也沒辦法給出什麼好的建議,只是想起了一句歌詞,“那成名在望,會有希望,或者是無知的狂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