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貓

我很討厭地鐵。特別是每天上下班的高峯時間,地鐵內人潮湧動,每一扇門前都擁擠不堪,無論是上車還是下車,都像被活活拽去一層皮。

白貓
最近地鐵頻頻發生事故。有人卧軌自殺,也有人被車門夾住身體,為防萬一,地鐵公司最近採取了新措施,在站台上額外加裝了一道屏蔽門,將站台與列車間隔開來,只有當列車停靠在站台之後,屏蔽門才會開啓。這本是一項極安全極保險的措施,可我卻對此異常憎惡。原因?我説不上來,也許出自本能,也許源於潛意識

早晨晚起了五分鐘,匆匆趕到地鐵站,不由一陣腳軟心驚。放眼望去,到處都是上班族們密密麻麻的人頭,我亦是這可悲人頭中的一員。

我輕嘆一聲,將思緒收回,認真盯着列車駛來的方向,身體繃緊——希望今天能搶到一個好位置。

突然,我的眼光一頓,停留在一個人的身上。不,那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隻貓,一隻非常漂亮的白貓。

它矜持地蹲坐在相鄰隊伍的最後面,姿態優雅,神情專注,漆黑的瞳孔隱約閃動着一絲幽怨,一望便知系出名門,血統高貴,又受過良好的調教。仔細看去,白貓的脖頸處還繫着一條紅色絲巾,手法繁複,使我頓生好奇;它的主人究竟是誰?

那隻貓好像感應到什麼,猛地扭過頭,與我四目相對。我不由得打了個激靈。這貓,這貓看上去活像一個人!一個我曾經見過的人!到底是誰呢?親戚,朋友,同學還是同事?我正納悶,列車鳴笛進站了。我被人潮席捲,身不由己地朝車門擠去。

今天乘車的人分外多,我拼盡全力才擠到了車門口,一條腿仍然留在門外。“拜託再進去一點點啊!”我絕望地大喊,這時車門開始緩慢地關閉,碰到我的身體又自動彈開了。我顧不得維持淑女風度,伸出雙掌,抵在面前男人肥厚的後背上,用力推去。

終於擠進來了!我剛鬆了一口氣,忽然覺得腳面上有什麼毛茸茸的東西一掠而過。我低頭看去,竟然是那隻貓!它正蹲在列車門與屏蔽門之間的縫隙處!我大驚失色,還沒來得及叫喊,列車門又再度開始關閉了!我不假思索,伸出手臂想將那隻白貓捉進來,就在此時,車門“砰”地一聲閉合了!我大叫一聲,下意識地閉緊了雙眼。

有人將我推醒:“小姐!小姐!你沒事吧?”我緩緩地睜開眼睛,一點點將視線移到我的胳膊上,終於長出一口氣,冷汗直流——還好,我的手臂完好無損。

可是,貓呢?那隻白貓呢?它在哪裏?有沒有安全上車?我慌亂地四下尋找,根本不見它的蹤影!它沒上車?不可能,在那短暫的一瞬間,它根本無法退回到站台上。那麼它究竟在哪裏?難道,難道,難道……

“不——”我高聲尖叫,周圍的人都厭惡地瞪着我。

“請問你們看見一隻白貓嗎?它跟在我的後面上車的,請問你們看見它了嗎?”我驚魂未定地問道。

一名男子搖搖頭:“小姐!你是不是精神有問題?哪有什麼白貓黑貓,難道你不曉得,地鐵站嚴禁攜帶寵物進站上車嗎?”

“是呀,”旁邊的年輕女子説,“多虧這位先生及時把你拉了回來,否則你的胳膊沒準就被車門夾斷了!”

“沒錯,姑娘,這樣多危險啊!以後別再大意了!”對面的老太太笑眯眯地看着我,慈祥地勸道。

我茫然地望着周圍的人羣。他們有的看報紙,有的聽音樂,更多的是閉目打盹,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難道方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錯覺而已?那隻白貓根本沒有上車,是我眼花造成的幻覺?是的,一定是這樣。如果當真發生了“悲劇”,除我之外,不可能沒有其他目擊者。我想通了這點,一直懸空的心終於放下來,莫名的失落感油然而生。

工作忙得天昏地暗。等我覺得頭暈眼花,腹飢難忍時,一看錶,早已過了午飯時間。我將一大疊文件扔在辦公桌上,倒在坐椅裏,閉目養神。

“小蘇!鴻宇集團的快遞發了沒有?”我猛地睜開眼睛,是經理。

“鴻宇集團的快遞?天啦!我忘記了!對不起!我立刻去辦!”我從椅子上跳起來。

這時電話響了。我連忙接聽,正是鴻宇集團打來的。“蘇小姐,你的快遞發錯了,我們要的是合同樣本而不是廣告宣傳單!”

“對,對不起,我立刻重發!”我狼狽地放下話筒,經理不滿地瞪着我,臉色極其難看。

“小蘇,最近你的工作表現真是太糟糕了!丟三落四,接連出錯,好像得了老年健忘症!再這樣下去,你還是主動辭職吧!”

被經理痛罵之後,我躲進洗手間,坐在馬桶上偷偷地哭泣。我最近究竟是怎麼了?為何總是精神恍惚,萎靡不振,記憶力更是嚴重衰退,剛剛講過的話,做過的事,轉瞬即忘,難道是那場車禍的後遺症?

據説,上個月我被一部摩托車撞倒在地,傷到了頭部,當場暈厥過去,被人送到醫院後休息了幾日,便出院回家了。肇事人逃逸了,所幸我無大礙,只是關於當日被撞的一切記憶都丟失了。醫生説,這是很正常的,醫學術語叫做“保護性與選擇性失憶”,對我以後的生活與工作並無影響,讓我安心。可是,很明顯,這“失憶”卻有逐漸擴大的趨勢。

為了彌補過錯,我加班到很晚,晚上八點半左右才下班。地鐵裏的人羣比高峯時間少了許多。我走到一張長椅上坐下,伸直因為穿高跟鞋而腫脹不堪的雙腿,身體後仰,將頭放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脖頸處掠過一絲涼風。是空調嗎?不會啊,沒到開空調的季節。那麼是站台頂部漏風?我迷糊地睜開眼睛。

突然,我全身一震,像提線木偶般僵硬地轉過頭,向左邊看去。我左邊的座位上,端端正正地蹲坐着一隻白貓!正是早晨我在地鐵裏碰見的那隻漂亮的白貓!它也轉過頭看我,眯縫着眼,似笑非笑,朝我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一下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這時列車正好徐徐進站,我飛奔上車,急劇地喘着粗氣。車門關閉,開始向前行駛。在關閉的剎那,我看見那隻白貓仍然坐在原地,向我凝望。我坐在座位上,心仍然猛跳個不停。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那隻白貓怎會又出現在這個地鐵站裏?它的主人呢?它是如何瞞過工作人員的眼睛進站的?它為何坐在我身邊?為何它看上去如此眼熟,難道我從前見過它?

我疑慮重重,百思不得其解。過了一會兒,睏意襲來,我竟不知不覺地睡着了。恍惚中好像聽到一聲貓叫。

我猛地一驚,睜開眼睛,只見對面的座位上赫然坐着那隻白貓!它目不轉睛地盯着我,看得我渾身發毛!

它是何時上車的?它為何坐在我對面?為何總是纏着我不放?它,它真的是一隻普通的白貓嗎?

我倆人眼對貓眼,緊張地對峙着,僵持着,所幸車內的其他人都在做自己的事,無人理會,否則又要罵我是精神病了。怎麼辦?在下一站下車?可是,萬一它又跟來呢?不行,我得想個辦法。

我站起來,那隻白貓也隨之立起。我坐回去,它也原樣照做。我走到車門口,它不安地動了動,卻沒有跳下地。

好聰明的畜生!

下一站到了。車門開了,屏蔽門也開了,我突然走出車門。白貓“嗖”地從我旁邊躥出,我迅速地伸出的右腿收回。上車的人不少,將欲返回的白貓擋在車外。車門又關上了。我與白貓隔着厚重的玻璃,各懷心思。

“小姐!快醒醒!終點站到了!”

我悠然醒轉,這才發現車廂內只剩我一人。難道方才的一切只是個夢嗎?我混沌地走出車站。

走進我居住的小區,幾個大媽大嬸正圍在一起,熱烈地討論着什麼。乍看到我,相互使個眼色,各自走開了。不是我多心,自從我出車禍之後,鄰居們經常會在背後談論我。真好笑,我一個普通小白領,有何是非可供八卦呢?

我瞪了她們一眼,徑直往家走去,卻被三樓的李阿姨叫住了,她説:“蘇小姐,我們小區是文明小區,明文規定豢養寵物要先申請,上牌,打防疫針,私自收養寵物是不允許的。”

我不由茫然:“這與我何干?”

李阿姨急了,高聲叫道:“誰都曉得你最近養了一隻白貓,搞得樓道里到處是貓毛和貓屎,鄰居們抱怨紛紛,難道你還想裝糊塗嗎?”

“白貓?”我的第一反應是荒唐!可笑!正想張口反駁,突然心思一動,腦海中立刻浮現出那隻地鐵白貓的詭異身影。會是它嗎?不,不可能!它怎麼曉得我的住址?我拼命搖頭,想否決自己荒誕不經的想法。我沒再理會李阿姨,急匆匆趕回家去。剛踏進樓道,便聽到一聲似曾相識的貓叫,我的心頓時緊緊揪了起來。我步履沉重而猶豫,一步步地走上樓梯,每當轉過一個拐角,心跳便會驟然加快。我在害怕什麼?期待什麼?猜測什麼?

我終於來到家門口。我的眼睛閉緊又睜開,終於長長地鬆了口氣,開始嘲笑自己脆弱的神經。沒有,根本沒有什麼白貓,更加沒有漂亮的,繫着紅絲巾的白貓坐在我家門口,用那古怪的、恐怖的、邪惡的眼神盯着我。

我打開皮包找鑰匙,鑰匙沒拿穩,落在了地上。我蹲下身去撿,手指觸到了鑰匙串,和一條尾巴。

我沿着那條尾巴慢慢往上看,足足看了三分鐘,然後大叫一聲,跌倒在地。那隻白貓好像對我的反應心滿意足,“喵喵”地叫着,輕盈地跑下樓去。

“站住!”

我的恐慌突然間轉化為無窮的憤怒!一隻小小的白貓,憑什麼三番兩次地捉弄我?今天我非捉住你不可!

我衝下樓,隱約看見白貓的身影一晃,朝小區後門躥去。我尾隨其後,緊追不捨,跑了大約幾分鐘,突然腳下一軟,被什麼東西絆倒了。一個面相忠厚的中年男子把我扶了起來:“蘇小姐,你還好吧?”我狼狽地點點頭,怔怔地望着他:“謝謝。你是……”

“蘇小姐,你不認得我啦?我姓周,那天就是我把你送到醫院去的!”男人熱情地笑道。“醫院?你,你在説什麼?”我奇怪地反問。

“8月27日,地鐵站,然後我送你去醫院,想起來了嗎?”

8月27日,正是我發生車禍的日子,可後來我喪失了關於這天的全部記憶,家人只告訴我是普通的車禍,與地鐵有什麼關係?

“是,是嗎?可是,你為什麼會送我去醫院?”我的心臟絞成一團,太陽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一個我不願意面對的秘密正在揭穿。男人為難地搓着雙手:“這個,我不方便説,對不起,再見!”他莫名其妙地匆匆離去,任我怎麼呼喊也不肯回頭。

可我已經知曉如何去尋找答案。我飛奔回家,打開電腦上了網,在搜索引擎欄打上了幾個關鍵詞:8月27日地鐵。屏幕裏很快顯示出了一段新聞:

“……據現場目擊者稱,由於過度擁擠,急於上車的死者被卡在列車門與屏蔽門之間,因為過度驚慌,用力揪住前面的蘇小姐,蘇小姐下意識地用手一擋,列車啓動,死者便被夾在兩扇門之間,跌落地道而死……”

後面還附有幾張照片:一張是血跡斑斑的屏蔽門;一張是我情緒崩潰,歇斯底里,大喊大叫的照片;還有一張正是那個死者,她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子,身穿白衣,脖頸間繫着一條紅絲巾,蜷縮着四肢躺在地上,姿態優雅得像一隻貓。

我仰頭大笑!

我真是太高興了!我終於找回了丟失的記憶!儘管這段記憶是如此血腥,痛苦,不堪,甚至讓人想再度將它忘記!我也終於瞭解,家人為何欲言又止,鄰居為何指指點點,上司為何刁難責罵,還有那隻白貓,那隻如影隨形,如鬼似魅的白貓,它為何執著地出現在我面前!

“哈哈哈!”我的笑聲漸漸低落,轉為無聲的抽泣與嗚咽。

門鈴尖鋭地響起。我打開門,門外端端正正地坐着那隻白貓!

我如一張繃得過緊的弓弦,終於承受不住壓力,錚然斷裂!我跌倒在地,揪扯着頭髮,無法抑制地號啕痛哭:“我不是故意要推你的!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求你不要再跟着我了!求求你!”

一雙手把我攙扶起來。“蘇小姐,你怎麼啦?你在對誰説話?”我抬頭看去,是名陌生的中年女子。

她抱歉地對我微笑道:“我從前住在你隔壁,三年前就搬走了,所以你不認得我。這隻白貓是我養的,搬了新家後它一直不適應,經常會跑回舊家來,聽説因為它,給你帶來不少麻煩,真是對不起。”

我木然地望着她。女子抱着白貓下樓去。那隻白貓掙扎着從她懷裏鑽出頭,朝我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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