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伊
精神科102病房。
我裝作熟睡的樣子,微微閉着眼。我能感覺這個護士走到我的牀邊,查看了一下病歷,或許還換了一瓶吊瓶。她很敬業,或許還對我微微一笑。
我能感覺她轉過了身。
我睜開眼,她的後背離我一步遠。我猛地從牀上爬起,她轉過身,天真的眼光有一絲恐懼,或許是驚異。
沒有片刻的猶豫,我抓住了她的手,順勢下了牀,右手快速從枕頭底下抽出一塊鏡子碎片,最後停在了離她脖子兩釐米的地方。
“啊!救……”她嚇得大叫起來。我只好捂住她的嘴。
“別叫!我不會傷害你!”我湊近她的耳朵,感覺到了她急促的呼吸。
“你……你到底要幹什麼?”
“我要逃出去!”
我押着她走到門邊。人好多,就像田野裏的花朵。我已經好久沒有看到過這麼多的人了。
突然,走廊盡頭的兩個警察扔掉了煙頭,大聲吼着,並且快速朝這邊跑了過來。
我拿着鏡子碎片的右手緊張了起來,我只能快速推着她,向走廊另一邊走去。
人們終於注意到了我的存在,趕緊讓開,但是,就幾十秒的工夫,兩個警察跑了過來,一前一後堵住了去路。
“別過來,我會殺了她的!”他們先前還惺忪的眼,此刻卻透露着前所未有的緊張,手中握着的電棍直直地對着我發抖。
“好!陳家伊,別傷害她!”
人越來越多,我也越來越緊張,以至於並沒有發現自己聲音的顫抖:“我的衣服、手機!快!給我!”
不一會兒,一個警察拿來了我的衣物和手機。
“給她!”我示意他把手機交到這位護士的手上。
“讓開!”我大聲吼着。人羣乖乖讓出了一條路。
我押着她走出了走廊。
陽光、草香、空氣中瀰漫的自由。
我安靜地享受了兩秒。
“你們別過來!”
兩名警察站在那裏,還有一大羣圍觀的人。
我在護士的耳邊説:“快點兒走!馬上就放了你。”她的呼吸經過了這幾分鐘,已經漸漸平穩。我看見她給了我一個乞求的眼神。
我押着她快速向前跑着,跑出了醫院大門。
馬路上熙熙攘攘,有熟悉的汽油味道。
我卡着她的脖子,招了一輛出租車。我想,這個時候,那兩個警察肯定正在追來。
我搶走了她手上的東西,往車內一扔,然後緊張地躥上了車。
關上車門,就像與一個世紀的長眠隔絕。
我看見那位護士踉蹌着往回跑,兩個警察氣喘吁吁地跑到她的跟前。再向上看看,大樓上方寫着:德愛精神專科醫院。
“小姐,去哪兒?”
“師傅,先上四環!”
出租車發動,窗外景物倒退,警鳴聲越來越近,又越來越遠。大小車輛吐着悶氣,空調呼呼運轉,司機打開的交通頻道中,富有磁性的聲音正在介紹着路況。
熟悉又陌生的世界。我終於逃了出來!
我脱下病服,換上自己的衣物,藉着手機屏幕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髮。
司機不時透過後視鏡偷偷看我。
“看什麼看!”
“不是!小姐,我看見你的手上有很多血印啊!”
於是我舉起左手手腕,不由吃了一驚,上面果然有一條一條脱了痂的血印。“沒事,沒事的!”我對他説。
上了四環,我便讓他把車開到了學校。
幾個月不見,有一種久違的感動。
11月的南方。
微風、微涼、滾熱的淚珠。
我朝宿舍區走去,終於來到了璐山南路,可是,眼前卻只有一個湖。
變得陰鬱的天空,雖然沒有太陽,但我可以判斷,已經接近中午。
我隨便找了個飯館,點了一份面,問了一下老闆,才知道,以前的公寓已經變成了學校新建的人工湖。
站在湖邊,綠色的湖水中,隱約有一羣小魚,還有一個人影。
我撥打了父親的電話,是空號。
我順着手機聯繫人的順序,一個挨一個地打了下去,但是,不是關機就是不接。
我不知道世界是怎麼了,為什麼讓我這樣無助。我圍着這個人工湖轉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夜色壓了下來。
我站在橋上,璐山南路的燈光一點點地展開,小吃攤前升起了煙霧,一絲風貼着湖面吹了過來。
十一月南方的夜,有點兒冷。
我緊了緊外套,如果現在從這裏跳下去,肯定沒人注意我。
我雙手握着欄杆,望着黑色的有着模糊倒影的湖面。我想,我一使勁,或許就能輕鬆地跨過去。
突然,一隻温暖的手把我拉了回來。
湖邊
“那麼,如果我不拉你回來,你真的會跳下去?”他白皙的臉蛋被風吹得微微泛紅。我喜歡他用他的大眼睛看着我。
“或許會吧。”我這樣説着,看着眼前虛無飄渺的湖面,不由得心頭一緊。再看看他,有着輪廓分明的臉頰,濃重的眉融進了夜色。我感覺臉有些發燙。
“哦,那我真是救了你一命哦。這個鬼天氣,跳進這冷水中,怕是活不了的。”
他嚴肅的表情很是好笑。我故意挪動着位置,慢慢靠近他,最後,把頭靠在了他的肩上:“那真是謝謝啦!”
他一動不動,只是看着湖面。
冰冷靜寂的湖水,不時泛起絲絲漣漪,對面是喧譁的璐山南路。
就這樣安靜地過了幾分鐘。
“對了,還沒問你叫什麼呢。”我抬起頭,隱約看見了自己呼出的白氣。
“哦,我叫賀俊,也是這個學校的。”
“哦,我叫陳家伊。”我發覺自己的臉頰越發滾燙了。
“那麼,他們怎麼會把你關起來呢?”
“你不知道,他們都説我有病!可是,我到底有什麼病呢?”説着,我起身,在草坪上來了個芭蕾旋轉,“我能有什麼病呢?”
“好了好了,來,我給你拍張照。”
我立刻擺出了自認為最美的姿勢,閃光燈咔嚓一聲,我感覺少許的暈眩,然後跑到了他的跟前。
“不!重新來一張,這張這麼醜!”我説。
“好了好了,已經很漂亮了。”他一邊説,一邊在我的照片下打出我的名字:陳家伊。
“你這是幹什麼哦?”
“為了記住你啊,我怕不久之後就會忘記你!”
“不會的,不會的。”
“會的,我有病!”我看見他的眸子裏突然顯現出一種陰鬱。
賀俊
我叫賀俊。
是的,我有病。
我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到哪裏去。我像是一出生就在這橋頭上,等着某個人;又像是,某個人,硬生生把我拉了過來。
但是,我竟然還有那麼多的記憶,整整20年。
6歲那年,我突然發現,所有人的臉,都是陌生的。
父母帶我到醫院檢查,醫生説我患上了臉盲症。
從此,腦海中失去了所有熟悉的人的臉,也從那個時候,父母開始把一疊照片掛在我的胸前。每張照片下,都有一個熟悉的名字。
遇到每一個人,我都會一一比對。
慢慢地,對於熟悉的人,我總會通過他的體型、他的聲音、他的穿着來認識他。
我學會在與人交往的時候變得聰明,我努力隱藏自己的缺陷,我想變得更好,並且更加努力地學習。
可是,10歲那年,父母有了另一個孩子,我的弟弟。
他們開始不愛我了。
但是,我怎麼可以不愛自己的家人呢?
我慢慢地適應着這個複雜的社會,通過抓住人們的細節來認識他們。父親總是抽着一支煙;母親往往走得很急;弟弟的耳垂很大,頭髮很濃。
各種各樣的人,總有各自的特點。
18歲那年,我進入了這所大學。我觀察同學們的細節,以此來記住他們誰是誰。
而她不一樣,捲髮長長,聲音動聽,不高,穿着紅色帆布鞋,走得很慢,像是欣賞風景。
我不知道她是誰,但是她的這些細節,現在想起卻仍然清晰。
我發現我愛上她了。
我想沒人會知道我是一個臉盲症患者吧。
我的生活如魚得水,我的朋友越來越多,但只有她獨一無二。
直到學校開展了一次視力普查,醫生髮現了我的不正常。
我被帶到醫院進行了各項體檢,被確認能夠自理生活後,又回到了學校。
可是,同學們卻變了,突如其來的冷淡讓我不知所措。
而她,當她看着我時,我能覺察到她目光的變化。
她也變了。
我終於受不了了。
南方的秋天,樹葉卻仍然很綠,風來了又走了。世界,像是掛上了冰冷的霜。
我把自己反鎖在寢室裏,然後抽出小刀,在自己的手腕上一刀一刀地划着。
黯淡的陽光沒有色彩,車來車往,水龍頭滴滴答答。
是的,我並不想真的就這樣死了,於是,我慢慢地放下了刀。
可就在這時,門被撬開了,兩束光線像是碰撞在了一起。
同學們大吼着衝了進來。
我突然看到一個人,但我卻不知道是誰。
他狠狠地在我的手腕上割了最後一刀。
我想我終於死了。
但我真的不知道是誰殺死了我。
湖邊
“你怎麼會死呢?”我睜大眼睛看着他,“如果你死了,那你是怎麼救我的呢?”
“也是哦。”他嚴肅地想着,“但是,你不覺得這個地方很陰森嗎?”
他的聲音驚起了一陣微風,身後的灌木搖搖擺擺。
“有點兒,畢竟以前的宿舍突然被挖成了一個大湖,總會很傷感的。”
又一陣微風,帶動了湖面暗淡的反光。
“哦,以前你也住在這裏?”
“是的,我是20棟的。”
“哦,我是11棟的。”
“以前離得很近嘛。”我笑着,又理了理頭髮。
“哦。”他低下了頭,我無法看清他的臉,“但是,我總感覺我已經死了,卻不知道兇手是誰。”
“怎麼會呢?你是不是中邪了?”我故意逗着他,一隻手握住了他暖暖的手。
我看着他憂鬱的眼睛。
他不説話。
我閉上了眼睛,能夠感覺他的呼吸離我越來越近,終於,他吻了我一下。
“你真的好美!”
“真的嗎?”
“我們像是見過。”
“當然,20棟離11棟很近嘛。”
11棟
我叫11棟。
生於1990年。
整整20多年,從我這裏進進出出的都是男生,但是,説實話,我的內心是一個小女孩。
你可以把我稱作變態,但我的確知曉很多的過往。
1990年,剛修建的時候,一個男生不小心掉進了地基,結果被活活地埋在了裏面。沒有人知道,我默默守着他的屍骨20多年。
1992年,我也記不太清了。據説那個時候,大學生不能談戀愛。一對情侶的戀情被老師發現之後,雙雙從這個樓頂跳了下去。那天圍觀的人很多,但真正上前勸解的沒有幾個。
1997年的某個晚上,一個宿舍發生了火災,隨即蔓延到其他宿舍,兩個男生在廁所裏被活活燒死。之後學校擴建了消防通道,在各個樓道加裝了消防設備。
2000年擴招之後,學生越來越多。有一個男生因為掛了幾科,在一個晚上從5樓陽台上跳了下去。
而賀俊,則是最近從這棟宿舍離開的吧。
他這個人很特別,從不在意其他人的外貌,因此,他的交友面很廣。
我總能感覺這個人隱藏了某些東西,因為他半夜常常被夢驚醒。
我注意到,總有那麼一個女生,等在11棟的門口,在賀俊走出大門的前一刻走出去。我也注意到,賀俊總會默默地盯着那個女生,時不時還會撞到一棵樹上。
他們是真的相愛的吧。
請原諒我只能想到一些庸俗的片段。
學校組織了視力檢查之後,賀俊被查出患有臉盲症。他被送到醫院檢查的期間,那個女生每晚都會來到11棟的樓下。
賀俊回來之後,一切又開始變得正常。只是賀俊的笑少了很多。
我注意到他總是一個人呆在宿舍,他開始很少出去,開始獨自哭泣,常常一個人站在陽台上發呆。
那個女生的眼神也變得迷茫,她等不到他出來,便默默地走了。
就是那個天氣開始轉涼的秋天的傍晚,賀俊獨自倒在寢室中央。
他右手握着刀,狠狠地在自己左手的手腕上劃出一條條傷口,鮮血緩緩地流了出來,地板漸漸變紅。
“開門!賀俊,快開門啊!賀俊!”門外的同學緊張地敲着門,“怎麼辦?他不會自殺了吧?”
“快,去找宿管!”
血還在不斷地流着,但他一時還死不了。
但是,就在門“砰”地一聲被撬開的時候,他狠狠地把刀刃插進了自己的左手手腕,鮮血噴湧而出。
他終於自殺成功了。
我想,患了臉盲症的他一定不會記得殺自己的人是誰,就算是他自己,他也不會記得吧。
湖邊
“為什麼我的腦海裏總是閃過那一幕呢?四周的鮮血和我倒下時奄奄一息的樣子。”他放開了抱緊我的手。
壓抑的夜色終於爆發出一種寒冷。
“好吧,你想千萬遍,也不會記起殺你的人是誰。”
“是的,我是無法記起,但是,我能描述出他的樣子。”
“那是什麼樣子啊?”
“短髮,濃重的眉,大眼睛,還有……”
“還有?還有什麼啊?是不是這個?”我打開手機,找出一張照片給他。
“就是他!”他的嘴唇突然變得毫無血色,眼睛直直地瞪着我,“他是誰?”
我只是想要逗逗他,但是,沒想到他的反應這麼大:“你不認識自己了?這就是你啊!”
“是嗎?真的是這樣的嗎?我看到的是自己殺死了自己?”他站了起來,“我終於知道了,我終於知道了,我是自殺的!”
隨後,一片刺眼的白光……
陳家伊
我慢慢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仍躺在那一張病牀上。
陽光透過窗户照在乾淨的被子上,潔白,安靜。
我側過頭,看見了門框上紅色的大字:精神科102。
剛才的一切,或許是一個夢。
這時,一個護士進來了。
我微微閉眼,裝出熟睡的樣子。
她走了過來,整理了一下我的被子,然後是往杯子裏倒水的聲音。
我的右手緊緊握着鏡子碎片。
我能感覺她轉過了身。我快速起身,抽出鏡子碎片,左手抓住了她,將鏡子碎片對着她的喉嚨。她慌了,大聲叫了起來。我立刻捂住了她的嘴。
“別叫,我不會傷害你!我只想要逃出去。”
這時,門口已經趕來了兩個警察。
他們紅腫的眼睛緊緊盯着我的右手:“陳家伊,別亂來!希望你悔過自新,不要再殺人了!”
“什麼?我殺了什麼人?”
“陳家伊,立刻放下碎玻璃。你已經殺了一個無辜的人了!不要再殺人了!”
“我殺了誰?我以前並沒有殺人!”
“賀俊!一個月前,你失手殺了他。”
那兩個警察怎麼是一個模樣?
“賀俊!你殺了賀俊!”
我感覺一陣暈眩。
我叫陳家伊。
我有病,從我出生時就有。
那個病叫臉盲症。
就是無法分辨所有人的長相,換句話説,所有人在我的眼裏都是陌生人。
我只有努力觀察人們各種各樣的細節,來彌補我的缺陷。
一天又一天,我發覺我和賀俊有相似的童年。
我想沒有人會發現我是臉盲症患者。
過去,同學朋友都以為我的記憶力不好,沒人會懷疑每一張臉對於我來説都是那樣的陌生。
來到大學,同樣謹慎地生活,很少參加社交,朋友也很少。
直到,我遇見了他。
短髮,乾淨的額,黑色上衣,藍色牛仔褲,走起路來給人一種輕快的感覺,回答問題喜歡説:“哦。”
我愛他。
每天,我都來到11棟的門口,看到他將要出來的時候,我才慢慢地走出去。
直到,學校組織視力普查,我請了病假。
他卻被帶到了醫院,因為,他患有和我相同的臉盲症。
為什麼,生活要這樣對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想要自殺的。
一個人在宿舍的時候,我偷偷拿出一把水果刀,在自己的左手腕上劃了一下又一下,很疼,流了很多血。
秋天暗淡的傍晚,我一個人爬到了20棟的樓頂,站在了天台的邊緣。
灰色的天空,像是一種沉重的壓抑,而當我再跨一步,也許可以瞬間解脱。
不知不覺,下面聚集了很多人。
各種各樣的叫喊充斥在耳邊,我只能用雙手阻隔那聲音。
天台上,突然多了很多人。
他們慢慢地圍過來。
“別過來!再過來我就跳下去了!”我大吼着,突然想到了什麼,拿出水果刀,在自己的手腕上胡亂地划着。
人羣中傳來了尖叫。
“為什麼呢?為什麼要這樣呢?”他左手用繃帶包紮着,一身病號服,慢慢地走了過來。
“別過來!你不知道,我是一個臉盲症患者!”
他愣了一下,眼中像是泛着淚光:“我知道的!我也是!”他走了過來。
“別過來!”我大聲吼着,但是他不為所動。
一米的距離,我慌了,想要跳下去的同時,他的右手伸了出來,抓住了我的胳膊。
他的右手一使勁,我們一齊跌倒在了天台內。
夕陽衝破了陰霾,天邊出現了一絲黃線。
我被眾人控制,再看他時,他卻永遠倒下了。
水果刀扎進了他的腹部,鮮血緩緩流出。
“賀俊,醒醒!快叫救護車!”
是的,他是賀俊。
而我,殺了他。
尾聲
我放開了這位護士,緊緊握着鏡子碎片,朝自己的喉嚨猛地紮了下去。
鮮血順着我的身體,慢慢覆蓋了整個走廊。
我突然驚醒。
白色的光線很刺眼,我看着袖口,上面用紅色的正楷寫着:精神科102。
病房內有很多相互交流的醫生。
我裝作熟睡的樣子。
“陳家伊所患的臉盲症,的確與其他人不同。”
“她的視覺神經會將看到的其他人的臉整合成一個固定的人臉圖像發送給她的大腦。”
“也就是説,她能夠看見與分辨人臉,但能夠認出的人臉只有一個。”
“這樣就可以解釋,為什麼無論她看到什麼人,都會激動地説是賀俊。”
“賀俊的死的確對她造成了不小的打擊。”
“如果加以治療,或許她有可能康復。”
我慢慢移動着右手,終於摸到了我藏在枕頭底下的那塊冰涼的鏡子碎片。
我的眼淚,緩緩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