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都去電影院看了《墊底辣妹》嗎?J 室長在看這部電影的時候,被電影裏沙耶加和爸爸的關係狠狠戳中,用掉了快半包紙巾。
就着這部還在影院上映的日本電影,我們談一談孩子與父親吧。
“我討厭我爸爸,我要報復他。”玲司恨恨地説。大銀幕上映射出他的背影,充滿了委屈和憤怒。
一頭金髮的玲司低着頭,狠狠打着 PSP ,像是要把自己埋葬在遊戲裏。“我們家三代都是當律師的,所以我爸爸也要求我一定要當律師。”
坐在我身後的一個男生髮出了啜泣的聲音。我偷偷拿出紙巾,抹了一下眼睛。漆黑的電影院中,我們都被《墊底辣妹》戳中了心中埋藏許久的情感。
我們每個人的成長過程中,父親都扮演過這樣一個角色——冷酷、權威,不容我們質疑和反抗。
讓我們痛苦的父親
當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最喜歡和爸爸玩的遊戲是“坐飛機”。爸爸用他強壯有力的雙手將我抱起,高高拋向天空,然後穩穩接住。離開大地,我一點也不害怕。因為有爸爸在。
然而漸漸地,我見到父親就感到充滿壓力。他開始要求我成為他期望的“優秀的人”。這些期望有着硬性的標準:一定要拿到 90 分,一定要選上班幹部,一定要考上頂尖的大學……父親對我們的態度,取決於我們能否達到這樣的標準。這是多麼功利而冷酷的評判。
在我們小時候,父親是我們眼中最大的支撐和依靠。但隨着我們的成長,父親逐漸變成了一個冷酷的評判者。
父親給我們定下高高在上的目標,用殷切目光的鞭子抽着我們不停向前奔跑。他的獎勵和懲罰都同樣劇烈。在《墊底辣妹》電影裏,沙耶加的弟弟在棒球賽中拿到了第一名,即將進入了職業棒球隊。父親興奮得喜笑顏開,當着兩個姐妹的面,單獨帶着他出去高檔餐廳吃烤肉慶祝。但當弟弟沒辦法進入職業隊的時候,他得到的是父親劈頭蓋臉的一頓暴打。
與父親角色對立的,是沙耶加的母親——一個無條件的支持者和鼓勵者。比起爸爸在乎的成功,媽媽更在意的是沙耶加是否快樂。她對沙耶加的評價,從來不會因為她取得什麼成績而發生變化。不管她是年紀倒數第一,還是考上日本最好的大學,媽媽都永遠相信沙耶加是個好孩子。“這和考不考得上大學沒關係。沙耶加補課以來,就一直很開心。”媽媽説。
我們懼怕像父親這樣高高在上的權威,渴望像母親這樣平等的撫慰者。“孩子的痛苦來自於他和父親期望之間的距離。”意大利心理學家 Luigi Zoja 在《父性》一書中説。
我們和父親的衝突為什麼不可避免
1. 孩子對父親的要求,第一位是強大
弗洛伊德感到一個大棒砸落在了他的心靈之上。他的父親在一個星期六,戴着一頂新的皮禮帽在街道上散步。一個男人擋住了他的去路。“從人行道上滾下去,你這個猶太人!”這個男人把父親的帽子擊落到了爛泥中。但他的父親默默走下了人行道,撿起帽子,沒有任何反擊。
這件事情成為了弗洛伊德人生的轉折點之一。他曾把父親視為絕對和完美的榜樣。父親形象的幻滅,迫使他重構自己的精神世界,也對他之後創立精神分析學派有着決定性的影響。
如果一位母親發生了同樣的事情,情況會怎樣?她的孩子會繼續愛她,或者會嘗試去同情她。為什麼父親屈從於侮辱,會讓他們的孩子不再愛戴父親?
孩子對母親的評價,只取決於她如何和孩子互動。但父親的境遇卻完全不同。孩子對父親的評價,不僅取決於如何和孩子互動,更重要的是他如何和社會互動。他能對孩子表現出愛與關懷嗎?他在社會中是個勝利者嗎?
而這兩個領域遵守的法則,是全然不同的。和孩子互動得好的父親,更像是一個“像媽媽”的父親。但在社會中勝利的父親,往往需要為了強大,犧牲温柔與善良,甚至變得過於暴力,過於冷酷。
心理學家把這稱為“父親的悖論”。我們對父親“強大”的首要需求,讓他們不得不犧牲一部分和我們的親密互動——父親總是身着盔甲,即使在擁抱自己的孩子時。
2. 女人天生是母親,而男人需要將自己培養成一個父親
“父親”是一種人為創造的身份。這個觀點聽起來有點讓人吃驚。但實際上,這在心理學和社會學等研究領域已經成為不少研究者的共識。
在自然界的哺乳動物中,雌性天生就明白自己是母親(雖然不是絕對的)。但絕大多數雄性幾乎一直以來都只是雄性而已,沒有任何成為父親的概念。甚至於人類本身,也只在近幾十萬年的歷史中才能夠辨認出父親的身份。而人類明確進入父系氏族階段,確定父親與孩子同在一個家庭中則不過是幾千年前的事情。
“父親身份是一種心理和文化的建構,而生理的父親身份並不足以保證其存在。”意大利心理學家 Luigi Zoja 説。
男人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去適應“父親”這個角色。不只一個男性朋友告訴過我,他們在自己的孩子出生的那一瞬間,只感覺見到了一個“新生兒”,而不是“我的孩子”。當他們將這種感覺告訴妻子時,他們的妻子感到無法理解,甚至憤怒。
對於女人們來説,在生下孩子的那一瞬間,心理上就已經成為了一個母親。10 個月的懷孕時間已經足夠她們準備好當一個媽媽。更何況還有幾百萬年進化中發展出來的母性本能。但對於男人們,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他們需要一點一點地尋找當父親的感覺,告訴自己,我已經是一個父親了。
“我第一次有父親的感覺,是那個小傢伙用小手緊緊握住了我的手指頭。他是那麼脆弱,那麼依戀我。這讓我感到對他是負有責任的。”一個新晉父親的朋友告訴我。
3. 父親象徵着權威,反抗權威是我們在成長期的本能
精神上的“弒父”是我們成長的一個必經過程。人的本能會讓我們在精神上“弒父”:擺脱權威強加給我們的規範,發展出自己的獨立人格。精神分析學派的觀點認為,精神上的“弒父”是我們的成人禮。我們只有在精神上完成了“弒父”的過程,人生的主人由原本的外在權威轉移給自己,才能成長為一個獨立的個體。
心理學上用“俄狄浦斯情結”來描述這個過程。古希臘的悲劇《俄狄浦斯王》就講了一個最經典的“弒父”故事。俄狄浦斯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無意間執行了神的預言,殺死自己的父親,取代他成為國王,還娶了自己的母親。真相大白後,俄狄浦斯無法接受事實,自殘雙眼,四處流浪,作為對自己的懲罰。
“人的成長過程,就是本能和父親及其代表的各種權威——社會規範、倫理道德、法律制度之間的不斷衝突。”弗洛伊德指出。“弒父”的故事母題在西方文化中存在了幾千年。弗洛伊德甚至認為,精神上的“弒父”奠定了西方文明發展的機制,“宗教、道德、社會和藝術的起源都繫於俄狄浦斯情結之上”。
我們該怎麼辦?
只有完成“精神弒父”,才能與父親和解精神上的“弒父”是我們成長的一個必經過程。但在我們的文化中,這個過程無比艱難和痛苦。
父親是不願意我們離開的。他本能地難以接受,依戀自己十幾年的孩子,有一天要脱離他成為一個獨立的人了。因此他反覆告訴我們,我們和他不一致的行為是錯的。“我都是為了你好。”“你是我的孩子,我還會害了你嗎?”“我養了你這麼多年。”他説。
我們也會因為自己的行為產生巨大的內疚感。在我們的社會文化中,反叛家長被認為是道德不正確的。當我們本能去反抗家長時,我們從小受到的教育讓我們在內心質疑自己的行為。而父親對我們反叛行為的反覆否定,又進一步加深了這種壓力。
哪吒是我們的文化中唯一一個敢於“反叛父母”的形象。但這個故事十分慘烈,哪吒為了,“削肉還父,削骨還母”。哪吒的故事無疑是個隱喻——在我們的社會中,反叛父母,需要付出常人難以承受的代價。但另一方面,哪吒寧願粉身碎骨、千刀萬剮,也要和父母劃清界限,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這又説明,我們這種與父母脱離的本能願望有多麼強大。
與獲得自由相對應的,我們也只能讓自己成為唯一的人生負責人。我們不再需要一個高高在上的權威為我們做主。只有我們自己,才懂得自己最需要什麼。要成為一個成年人,我們必須學會的一課是,沒有一種東西不用付出代價。如果你想要一個東西,你就得拿出一個東西來交換。
直到這時,我們才能和父親取得和解——以一個成年人的姿態。
有些人終身沒有完成和原生家庭的脱離,將自己始終困在“小孩-長大”的衝突裏。他們最終也無法和父親完成最終的和解。這種衝突將貫穿他們的一生。甚至每次見到父親,衝突都會爆發。
沙耶加即將離開家,去東京上大學。這是一個隱喻——她離開了原生家庭,成長為一個獨立的成人。離開家之前,沙耶加像小時候那樣,咯咯笑着,跳到了父親的背上。
但不一樣的是,這次是兩個成年人之間的對話。沙耶加趴在父親耳邊,説了句悄悄話:“如果你再讓媽媽哭泣,我可饒不了你。”
“嗯。嗯。”父親揹着沙耶加,喃喃地答應着,偷偷紅了眼眶。在他心裏,或許有着這樣的感慨——我們的沙耶加,終於長大了。
“ 父親總是身着盔甲,
即使在擁抱自己的孩子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