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知乎日報:出版社編輯是如何判斷一本小説的?

由 寸建宇 發佈於 經典

  舉一個例子,陳忠實先生的《白鹿原》是在我社的《當代》雜誌上首發。在今天,《白鹿原》的藝術價值和文學意義自然不必多言,然而,二十年前,《白鹿原》發表時以及發表之後相當一段時間內,情況並不如此。那時的氣候和環境條件並不寬鬆。

  1992 年 3 月,陳忠實寫信給《當代》當時的常務副主編何啓治,準備將剛剛寫好的長篇小説《白鹿原》交給《當代》雜誌和人民文學出版社發表。據陳忠實後來回憶説:“信中唯一可能使老何會感到意外的提示性請求,是希望他能派文學觀念比較新的編輯來取稿看稿,……生怕某個依舊‘左’着的教條的嘴巴一口唾死了。”而當他把厚厚的一摞書稿交給兩位前去取稿的編輯洪清波和高賢均時,“竟然連一句話也説不出來。那時突然湧到嘴邊一句話,我連生命都交給你們了,最後關頭還是壓到喉嚨以下而沒有説出,卻憋得幾乎湧出淚來”。

  4 月 18 日,《當代》雜誌從西安取稿回來的編輯洪清波將稿子交到我手裏。洪清波是我多年的合作伙伴,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他為人正直厚道,喜歡讀書看稿,他的閲讀量和看稿量在編輯部裏是數一數二的。那時他分管西北片的稿件。我當時是《當代》編委,編輯部副主任,按分工負責複審他的稿件。剛剛讀過作品的洪清波笑眯眯地把稿子交給我:“振家,你看看吧,寫得真不錯!”我相信他的眼光,立刻放下手中其他的活兒,先看陳忠實的稿子。只讀了幾萬字,我就被作品中那種歷史原生態的凝重震懾住了。我心裏漸漸地生出一種興奮和驚喜——這是一部大作品 ,已經好多年沒有看到這樣厚重的小説了!我忽然有了一種當年閲讀《靜靜的頓河》《戰爭與和平》時的感覺。甚至不知不覺地把作品中的田小娥同肖洛霍夫筆下的阿克西妮婭聯繫起來……陳忠實以獨特的歷史眼光,以充滿了憂世憂生的悲憫之心,成功地塑造了白嘉軒、鹿子霖、朱先生、黑娃、小娥、鹿三、鹿兆鵬、鹿兆海、白靈、白孝文等眾多藝術形象。這些人物真實而生動,飽滿而鮮活,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尤其是白嘉軒、朱先生等更是文學畫廊中罕見的嶄新人物。這些人物不僅使我眼前一亮,而且能夠引發我對整個民族歷史進程進行更加深刻的思考。

  但是,作為一個從事文學編輯工作多年的人,我的直覺告訴我,發表這樣的作品在當時是會遇到麻煩的。寫作技術上的某些缺陷處理起來並不難,問題往往出在作品的思想政治和藝術傾向上。恰恰《白鹿原》在創作的思想藝術傾向上有着歷史性的突破。而這種突破往往會伴隨着某種代價。在兩個多月的時間裏,洪清波、我和何啓治先後完成了稿件的初、複審和終審。

  當過編輯的人都知道,你看稿的時候,不僅要看作品的質量,心裏還要有讀者,同時還要想到有上級領導和有關的政策管着你,稍不留神就會出問題。看稿中大家擔心的問題主要有兩點:一是作者在性描寫上有大膽突破,雖然大多數描寫都相當精彩而且與思想內容和人物性格有不可分割的聯繫,但仍有一些性描寫比較直露,弄不好會受到有關部門甚至社會的責難;二是作品中朱先生關於國共兩黨的政治鬥爭“翻鏊子”的説法及有關描寫容易引起誤讀,甚至使人聯想到作品的政治歷史傾向。儘管有這些擔心,但大家仍然堅定地認為,《白鹿原》是一部近年來罕見的優秀作品。也許是這部小説真的打動了我,也許是出於一名文學編輯的職業良心,在編輯部討論稿子的會上,一向辦事謹慎的我竟一反常態向領導拍胸脯,保證這是一部大作品、好作品。我當時只是想用自己堅定的態度影響領導最終的決斷。

  當時《當代》雜誌的主編是老一輩著名作家、評論家秦兆陽,主管《當代》工作的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輯兼《當代》雜誌副主編的朱盛昌,擔任《白鹿原》終審的是《當代》雜誌常務副主編兼編輯部主任的何啓治。尤其是朱盛昌,由於他當時在《當代》所處的地位,他的態度十分重要。我當時雖然只是《當代》雜誌編委、編輯部副主任,但我仍堅信我的努力會發生作用。早在 80 年代,老主編秦兆陽就曾在《當代》雜誌全體黨員會上當着大家的面講,將來《當代》要是有常振家、謝欣這樣的人接班,我就放心了……可見老人家對我的人品和工作是認可的。至於朱盛昌、何啓治,都是我多年的領導,他們對我一貫的穩重謹慎也是有共識的。我一向謹慎不假,但面對一部傑出的大作品,一個有良知有責任感的編輯決不會無動於衷,任何猶豫不前都是自私的表現,都有損於編輯的職業道德。

  在《當代》雜誌同仁的共同努力之下,《白鹿原》終於面世了。經研究,刊物將分為兩期發表,並決定由我和洪清波擔任責任編輯發稿。發稿前要對作品進行必要的加工刪節(刪去五萬字),同時強調,小説的前十萬字要由我親自動手加工,這在一定程度上也表現了當時《當代》領導對我的信任。《白鹿原》的上半部發表於 1992 年第六期的《當代》雜誌。它的下半部發表在 1993 年的《當代》第一期,因我去黨校學習,後一期發稿的任務是洪清波一個人完成的。

  《白鹿原》在《當代》雜誌發表後立刻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這當然是因為作品的精彩,但是也與《當代》雜誌在文壇上所處的地位和影響分不開。《當代》沒有辜負讀者對它的信任,用實際行動為中國當代文學的發展做出了自己應有的貢獻。應當説,洪清波和我是長篇小説《白鹿原》最早的責任編輯,因為《當代》發表此作時是 1992 年 12 月,而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單行本時已經是 1993 年 6 月了。作為當時那段工作的親歷者,在這裏我要為洪清波説句公道話。他應該是《白鹿原》最初發表時付出勞動最多的人。從去西安取稿看稿,到第一時期對稿件做出判斷,到稿件的編輯加工,他都發揮了重要的作用。也正是因為我是《白鹿原》最早的責任編輯之一,才使我有機會最早讀到了這部作品並在第一時間寫出了《白鹿原》的評論文章。【回答來自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常振家《説説<白鹿原>在<當代>發表時的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