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覺得,故鄉就如同永恆的愛情一樣:人人都會談論它、大部分人會渴望它、可從來沒有人真的得到過它——我的故鄉,從我離開之日起,就是一個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離家多年,我害怕回到故鄉。身在遠方時,尚能從對故土的懷念中獲得一點兒慰藉。等真的回到兒時生活過的地方,真切地意識到自己與此地格格不入,才不得不承認我所思之鄉早已遺落——又或是從未存在。那時,我們才不得不認識到自己的一個身份:隨着西方文化浸染了我們的思想,又不可能抹殺故鄉在成長過程中對我們的影響,從此我們就成了那沒人牽住的風箏——不管在哪個地方,我們都成了永遠的“異鄉人”。
在這世上有多少城市的輪廓
能令我落淚
但我只認得一座
夢裏也能尋到回去的路
——阿赫瑪託娃,《北方的悲歌·五》
我們對思鄉(Homesickness)都不陌生。思鄉(Homesickness)指的是,人們因為對遠方的家或者依戀的客體懷有愛與渴望,因而覺得痛苦、抑鬱或憂慮。
思鄉是一種極為普遍的現象。將近所有人在人生中都至少有過一次思鄉,而 83%-95% 的人在來到新環境後,都會或多或少體會到思鄉。思鄉會影響人們的許多方面:在軀體感受上,人可能會出現頭疼、乏力、四肢痠疼;在認知層面,人們會因為想家牴觸新環境、對新環境有諸多不滿;而在行為層面,則會萎靡不振、被動消極,他們會反覆談論自己的家鄉,渴望自己和家鄉都得到這個新世界的關注和認可。
2004 年,澳大利亞哲學家格倫·阿爾布雷克特(Glenn Albrecht)提出了一種“身在家鄉的鄉愁”——鄉痛(Solastalgia)——由於故土的環境被迫改變,或者文化傳統發生中斷(比如新一代人的思想發生改變之後,無法再與傳統的文化產生鏈接),以至於人們雖然身處家鄉,卻覺得和家鄉的聯結斷裂了。家鄉逐漸變得陌生,人們產生了疏離感,並因為喪失了尋回家鄉的希望而低落。
于堅寫過這樣一首詩:
《故鄉》
從未離開 我已不認識故鄉
穿過這新生之城 就像流亡者歸來
就像幽靈回到祠堂 我依舊知道
何處是李家水井 何處是張家花園
何處是外祖母的藤椅 何處是她的碧玉耳環
何處是低垂在黑暗裏的窗簾 我依舊知道
何處是母親的菜市場 何處是城隍廟的飛檐
我依舊聽見風鈴在響 依舊看見蝙蝠穿着灰衣衫
落日在老桉樹的湖上晃動着金魚羣 我依舊記得那條
月光大匠鋪設的回家路 哦 它最輝煌的日子是八月十五
就像後天的盲者 我總是不由自主在虛無中
摸索故鄉的骨節 像是在扮演從前那些美麗的死者
(2009 年 8 月 28 日星期五)
這首詩,可以很好地體現鄉痛(Solastalgia)的感覺了。
為什麼人會思鄉和鄉痛?
1. 依戀對象的喪失(Attachment loss)
離家以後,人們經歷了對依戀客體的喪失。舊環境中的種種都可能是人們的依戀對象。人們渴望回到家鄉,是因為渴望重温在過去的依戀關係中,感受到的安全與愛。
因為離家是依戀對象的喪失,因此思鄉的強烈與否,也與依戀類型有關。研究發現,依戀類型是恐懼型或者痴迷型的人,在離家以後,更容易產生強烈的思鄉情緒,因為這兩種類型的人,在依戀關係中焦慮感較高,比較不善於應對分離。
而思鄉與鄉痛的不同點在於,思鄉的人,心中依然有家鄉的形象在慰藉他們,儘管心懷鄉愁,卻覺得自己以後還能回家,這種依戀對象的喪失只是暫時的;而經歷了鄉痛的人,明白自己徹底失去了故土,這種喪失是永久的。後者比前者更有一種深刻的憂傷。
2. 文化身份的喪失(Loss of cultural identity)
土地與文化相關聯。來自同一個地方的人們,分享着近似的文化傳統與理念,比如食物、祭祖的風俗,或者語言、鄉音、人和人的相處之道。在家鄉,自己的文化身份是主體;而到了異鄉,自己的文化成為“他者”,成了少數羣體而被邊緣化。舊有的理念與傳統受到衝擊。而為了融入新環境,人們不得不放棄自己的傳統,或轉變自己的理念。這就帶來文化身份上的喪失。新環境的文化越是有別於舊環境的文化,人就越容易思鄉。
而鄉痛的過程剛好相反。有時,是因為我們受到新環境的影響,先獲取了新的文化身份,因為自身思想的改變,否定/喪失了與家鄉相關聯的舊的文化身份。卻也因此造成了自己的無處歸屬。
3. 角色轉變(Role change)
到達新環境後,人的角色可能發生變化。比如過去在家中是“被照顧者”,而到了新環境後,需要獨自完成任務,甚至照顧家人;再比如過去是學生,到其他城市工作後,需要適應從校內到校外的變化。角色的改變造成了壓力。
4. 對過去的理想化(Idealization)
馬爾賽·普魯斯特寫過:“對逝去的年華的追憶,無須與真實記憶如一。”在應對新環境中的不如意時,我們會懷念舊時場景,會產生“玫瑰色偏誤(Rosy retrospection)”,即過分誇大舊環境的美好;對比之下,新環境顯得越發可憎。
5. 中斷了過去的生活方式(Interruption of life style)
過去的生活方式和行為習慣,在新環境中可能並不合適。比如有夜跑習慣的人,來到了犯罪率高的新環境,出於安全考慮,不得不中斷夜跑;比如習慣在花園散步的人,因為花園被拆遷,只好選擇去其他地方散步。可是舊日的習慣依舊影響着人們,所以在新環境中,人感到焦慮不安。
6. 減少了對生活的控制感(Reduced control)
所謂主場優勢,説的就是人在熟悉的環境中有一種“一切皆在掌控中”的自信。陌生的環境中,人會感到對周圍環境的失控,因而感到無助;而對鄉痛中的人來説,無能為力感始終是一個主題。
如何與鄉愁和鄉痛共處?
1. 過渡性客體(transitional object)
過渡性客體是一種很神奇的東西,我們很多人日常生活中也一直在使用。我們把對依戀對象的感情,過渡到一個物體上(通常是一個便於攜帶的物體),這個物體能夠極大地撫慰我們。娃娃(不是充氣的那種啦你在想什麼)、相片、項鍊等,都是常見的過渡性客體的形式。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物品,活動也能充當過渡性客體,如果你在家中有一些慣常的活動,比如睡前聽廣播(……這算暴露年齡麼),在新環境重複一樣的活動也能承載你對家的依戀。
而對於鄉痛來説,選擇什麼樣的物品或活動,賦予它意義,讓它作為你的記憶的具體的殘骸,也許值得你去考慮。
2. 你的體內藴含着故鄉
雖然我們從來不曾真正擁有過故鄉,我們卻也從未全然失去它。(點擊查看“沒有一個你愛過的人會真正消失”)你腦海中一年四季該有的食物、你對於節日的期待、你在一些人情事項(比如婚慶等)上的處理方式、你的宗教行為……總有一些時候,你會發現故鄉從你體內跳出來,讓你看見它。
托克維爾曾經説過,一代人要向前一代人宣戰很容易,想與他們截然不同卻很難。在許多你自己都不曾覺察到的地方,他們仍然影響着你。無論好的壞的,他們的期冀,他們的教誨,都是你無可否認的精神家園。
我曾經在刷微博時看到有人發了顏文梁老師(1893-1988,中國著名畫家)的一幅畫,配的文字是:
“小時候坐夜船過太湖,所經水路島居便是如此。
一見此畫,鄉愁如許,淚落紛紛。”
那時我剛滿 22 歲,只會覺得離家還不夠遠,對外面的世界正充滿着蠢蠢欲動的幻想。然而長久地凝視這幅畫,竟也感到了難言的苦澀。鄉愁如許,淚落紛紛,不知為何觸動了我的心。
故鄉或許不能再找回,親人卻在。春節的一個魔力之一,就是會讓所有人暫時忍下各種不快——“一家人一起先好好過個年”——我們骨子裏那種來自故鄉的力量,在這句話中已經得到了很大程度的體現:不論怎麼樣,生活都會過下去。
我們知道 KY 的粉絲中有很大一批身在海外。在海外的,在國內的,今年回家的,今年不回家的,同為異鄉人,你們至少一直都有我們的陪伴。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