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報快訊(記者 張璐)徐志長23歲來到天壇,在綠化班養過月季,寫過天壇申遺報告,也作為副園長為國內外數十位政要貴賓當過“導遊”。作為天壇的“推銷員”,這位老天壇人孜孜不倦地把天壇故事講給世界聽。
今年是天壇建壇600週年,新京報記者專訪了年過八旬的天壇原總工程師徐志長,聽他講述自己和天壇一起經歷的“往事”。
徐志長在天壇公園留影(翻拍)。受訪者提供
回憶往事:從遍地果樹到保護文物
新京報:你23歲來天壇工作,當時天壇是什麼樣的?
徐志長:1962年,我從北京林學院畢業後分配到了天壇,當時天壇就像農場一樣。天壇主要面積有4000畝,天壇管着的2000多畝地中有1000畝是果園,果園下邊有很多農田,種着高粱、白薯和黃豆等農作物。
因為當時剛剛過了三年困難時期,咱們國家當時執行的是園林綠化結合生產的政策,天壇也迫切希望儘快實現自負盈虧。那會兒果樹雖多,但大多是上世紀50年代末栽種的,還沒進入結果期。當時不時興旅遊,一張門票只有5分錢,公園門票收入也很少,職工收入也少。
在小果樹行間耕地準備種糧食蔬菜。天壇公園供圖
果樹間實行套種,圜丘西南果樹間作草莓畦。天壇公園供圖
新京報:你來天壇從事的第一份工作是什麼?
徐志長:天壇有很多古樹,但在當時的環境下,古樹養護排在後頭,大家首要任務是管理果樹。除了管理果樹,我還配合“月季夫人”蔣恩鈿建了月季園。
蔣恩鈿和錢鍾書在清華讀書時是朋友,她是留美回國的。當時,國際上普遍認為月季是歐洲傳來的,她通過研究國內外的大量資料,考證出近現代月季幾乎都是中國月季與歐洲月季雜交的後代,中國月季是世界近代月季之母。
後來,蔣恩鈿受聘成為天壇的月季顧問,解決了月季在北方露地過冬的問題。有一次她跟我商量,説公園要做個月季園,你能不能幫助設計?我就是學這個的,一聽也挺高興,因為這將是中國第一個月季園。
蔣恩鈿和我説了一些暢想,比如今後月季可以爬花架,可以做成拱門。我按照她的需求,給月季園設計了花壇、花台和花架,整體形狀按照天壇“天圓地方”的原貌進行設計,南部還融入了八卦的圖案。那時候和現在找個工程隊施工不同,連園長都親自來參與月季園的建設。
1963年5月,天壇月季園開放,這在當時可是大新聞,登報沒兩天花就開盛了,朱德、陳毅、郭沫若等國家領導和文化名人全都來賞花,還有的人來幫忙養花。當時三年自然災害剛過去,突然間可以賞花了,市民們也非常激動,覺得苦日子能過去,每天有上萬名遊客來觀賞。
1965年,我刨了葡萄園的幾畝地,按顏色和編號栽種了幾百種月季,每種栽兩棵,並畫出圖印成冊子,建立了月季品種譜。後來“文革”期間,很多盆花都被砸了,但地裏的月季被保留下來,“文革”後期,月季按照品種譜得以繼續推廣發展。
1959年綠化結合生產在齋宮南平整土地種果樹。天壇公園供圖
廣利門開辦飼養場,養殖雞羊等家禽牲畜。天壇公園供圖
新京報:天壇的文保工作是何時得到重視的?
徐志長: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文物保護工作日漸受到重視。北京也提出要恢復古都風貌,上世紀80年代初,規劃部門的文件提出,天壇壇域的佔地單位要逐步撤出、恢復為綠地。
那時候我已經是天壇公園副園長了,我説種果樹咱們看不到希望,天壇是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咱們得好好保護“國寶”。但天壇也面臨着新的問題,當時很多人在天壇南區擺攤經營,耍把式的、賣西瓜的,一些商場還來天壇搞展銷,有人半夜排隊買限量電子錶,天壇一片嘈雜,跟天橋一樣。
我們正好藉機提出,天壇不是天橋,公園不是公社,天壇要恢復莊嚴肅穆的環境。80年代起,我們砍掉了萬棵果樹,栽種起常綠林。1985年,鄧小平來到天壇一號地區參加植樹。接待首長時,我説,綠化祖國,您老人家是率先垂範。他説,植樹造林一代一代地栽下去要靠大家。此後的1986年、1987年,鄧小平都來到天壇栽樹,推動了天壇的綠化進展。
那些年,我們陸續撤掉壇內百十個商鋪,共約一萬平方米的違建。天壇的生產氛圍不復存在了,齋宮、皇穹宇、祈年殿的陳列也逐步得以恢復。80年代末,百姓生活水平提高了,有了旅遊的要求,天壇的門票收入達到了一年四五百萬,這也為文物保護提供了能力。90年代開始,天壇復建壇牆,這部分資金我們沒有向上級申請,是“以文物養文物。”
天壇提高了社會效益和環境效益,帶動了旅遊這個經濟效益,旅遊收入又反哺了文物保護,三個效益良性滾動循環。新世紀開始,天壇陸續收回被佔用地,離“完整天壇”越來越近。
申遺趣事:下回再來,我是“朝聖者”
新京報:天壇是何時考慮申遺的?
徐志長:1987年,故宮,長城,周口店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當時我們想,為了天壇得到更好地保護,它也得爭取列為世界文化遺產。此時,天壇的果樹已經基本伐除。過去北京挖防空洞形成的渣土也曾運到天壇,在丹陛橋西側堆起了渣土山,我們趁機把渣土山也清走了。
隨着商鋪清理和復建壇牆,天壇逐步恢復了歷史原貌。1997年得知天壇可以申報世界文化遺產時,我們起草了申遺報告,用凝練的語言介紹了天壇的價值。
新京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官員來考察時,你們是如何“準備”的?
徐志長:1998年春節時,聯合國古蹟遺址保護委員會主席蘭德?席爾瓦來考察,我帶着他參觀,介紹了天壇的歷史價值、科學價值、藝術價值。來天壇考察,肯定是要看真實的場景。之前有人建議説別提天壇不完整,我覺得還是要實事求是。我説,我們正在不斷把天壇被佔用的地方收回來。
參觀那天特別冷,我們還為考察人員準備了羽絨服。在祈年殿附近的休息室裏,席爾瓦雙手捧着熱茶,説這屋有點涼吧。我説天壇都是木結構的建築,防火最重要,所以我們不能在這裏加火爐。
新京報:當時還和考察官員做了哪些交流和探討?
徐志長:當時天壇人氣已經很旺,參觀遊覽的遊客多,但是也有人擔心,怕大家以為我們要掙門票錢所以發展旅遊。我們問席爾瓦,文物保護跟旅遊是什麼關係?席爾瓦説,文物不讓人看,保護就沒有意義。文物最好能維持原貌,供今人借鑑參觀。另外,旅遊者為文物保護提供了資金,是很好的夥伴。
考察結束後,席爾瓦沒有透露考察的結果,但説了兩句話。一句是,天壇是世界遺產皇冠上被遺忘的鑽石。另外一句是,下回再來天壇,我是“朝聖者”。他説這話,我們心裏就有底了。
1998年12月,在日本召開的世界遺產保護委員會全委會上,天壇以全票通過,被接納列入“世界遺產名錄”。
新京報:天壇申遺後,逐步收回被佔用的土地,這些工作有一定難度,為此你做了哪些努力?
徐志長:天壇申遺後,進入了新世紀。1999年時,我退休了,但我又在天壇留了三年。
世界遺產要求保持原真性和完整性,由於歷史原因,天壇壇域大面積被佔,佔地經營產權單位共有43家。恢復完整壇域,讓天壇呈現原有魅力,是幾代人的夢想,也是申報世界遺產時的莊嚴承諾。
本世紀初開始,市園林系統從自身做起,將本系統涉及壇域佔用問題一一解決,位於西北外壇、東北外壇的中山花圃、園林學校、花木公司等陸續實現搬遷騰退,騰退面積近20公頃。為落實對聯合國的承諾,也為了進一步保護天壇,北京市政府做了大量工作,這些年一些單位也陸續遷出天壇,但天壇居民騰退這件事兒並不容易。
北京電視台有一個節目《向前一步》,在和天壇居民溝通時,我也到了現場。其中一個姓李的居民説對天壇有感情,孩子也在這裏上學,執意不搬走。輪到我發言時,我説李大哥,天壇是世界文化遺產,全世界都希望它能恢復原貌,得到更好的保護。大家搬走後,我們將恢復綠化,還世界一個完整的天壇,這離不開老街坊們的犧牲和貢獻。今後您什麼時候想它了,給我打電話,我陪您回來看。後來過了半個多小時,這位居民簽字同意搬走了。
國賓“導遊”:借用名人效應推薦天壇
新京報:你曾經接待過多少政要?其中有何趣事?
徐志長:我接待過五六十位國內外政要貴賓,被稱為國賓“導遊”。1986年10月,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和她的丈夫愛丁堡公爵來天壇參觀。女王參觀完祈年殿,已經走到祈年門了,表示還沒看夠這個“美麗的大圓殿”,又要折返回去。這段故事後來我也講給其他國家的政要聽,女王説沒看夠,這就是“名人效應”。
1986年10月13日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天壇公園供圖
展覽展出天壇祈年殿模型。新京報記者 侯少卿 攝
英國女王人很和善,她問我中國古代皇帝到天壇祈求風調雨順,歐洲人也求過雨,為何中國也求風?我説人們的主食都是禾本科植物,要靠風媒傳粉,如果它們抽穗開花時沒有風,就不能長得飽滿結實,未來可能就要減產。女王説,東方的文化了不起,在歐洲只求雨,而中國追求更加綜合和完善的環境氣候系統。就這樣,女王被天壇圈了粉。
女王又問我祭天的時間,我怕翻譯翻不出冬至,便回答説是北半球白天最短的一天,大概是12月21號或者22號。結果女王笑着説,你説的不就是冬至嗎。原來她知道中國的二十四節氣!
新京報:如何用中西貫通的方式,向外賓介紹天壇所傳遞出來的文化?
徐志長:天壇傳遞的文化也包括天與地的和諧,人和自然的和諧。比如風調雨順,祈求的就是有好的氣候和生態環境。
1993年的世界環境日活動在北京舉行,天壇舉行了遊園會。時任聯合國環境署執行主任的伊麗莎白·多德斯維爾參加了活動。走上圜丘的“天心石”時,她説,徐先生,我感覺在這個空曠的環境下説話,就像上帝能聽到似的。我説,圜丘是皇帝舉行冬至祭天大典的場所,皇帝就在這裏和上天“對話”。
這時她把高跟鞋脱掉,跪在天心石上,祈求上帝保佑人類和地球大自然環境。我説,上帝清清楚楚聽見了一位虔誠女士的的願望,但是地球環境問題有一部分是人類自己造成的,上帝沒有義務完全幫人類恢復,所以他可能只是幫個“小忙”。
後來參觀結束臨別時,多德斯維爾大聲對大家説,人類的環境問題要靠自己解決,聯合國環境署會帶領大家推進這項工作。
新京報:還有哪次外賓到訪給你留下了深刻印象?
徐志長:美國前總統里根的夫人南希也曾經到訪天壇,她個子高高的,人也漂亮。她一進祈谷壇的大院,就被好幾十外國記者團團圍住。問完了對北京的印象,記者話題一轉,問在一些國際事務上,美國總統要負什麼樣的責任?此時,工作人員前來疏導,請她先進行參觀。我在祈年殿為她講解天壇的歷史功能和祭天文化。
參觀結束後,外國記者仍然舉着照相機,等在祈年殿台階下方。此時南希非常從容地説,回答你們問題以前,我先問問徐先生,中國古代皇帝在這裏祭天后,天氣一定會好嗎?我説天氣好的時候多,但偶爾還會有災年,有洪澇和乾旱。
她問遇上這種情況,皇帝應該負什麼責任?我説,他已經把祈求和願望跟上天交流了,他的責任已經完成了。此時南希告訴記者們,美國總統也類似,他表達了美好的願望,但這願望能不能實現,恐怕不能由他決定,大家不妨去問問上帝。
後來,南希來了一封信,感謝我在北京的幫助。
新京報:你理解的天壇文化是什麼?天壇人要如何保護好這個文化遺產?
徐志長:天壇代表了中國人的宇宙觀。古人把“天”看得很重要,敬它順它,比如不能做壞事叫“不能傷天害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結婚是好事叫“天生一對”、“天作之合”。“天文化”本身不是迷信,它是讓人有所敬畏,行為才有所止。
首次展出的歷史老照片。新京報記者 侯少卿 攝
天壇世界遺產標誌碑落成。天壇公園供圖
天是大自然的規律,要按照大自然的規律辦事兒。楚圖南先生曾為天壇題詞 “神壇氣韻傳千古,天人協和理萬邦”。天壇也體現着“和”文化。在天壇,人和自然和諧相處。天壇古樹依靠大自然原有的秩序控制蟲害,用鳥和益蟲來消滅害蟲,儘量不使用化學農藥。天壇有很多野生的地被植物,天壇對其進行園林化管理,野趣橫生,有更好的生態效應。由於環境清新,這裏每天吸引了三四萬市民來園晨練。
新京報記者 張璐 攝影記者 侯少卿
編輯 樊一婧 校對?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