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走向世界的中國商人,卻頂了五百年的“倭寇”罪名

編者按:

浙江沿海歷史上曾有過連綿漫長的“倭患”,在數百年正統史觀下的所謂“倭寇”,實際上是被誤讀的一羣中國海商,而在他們被掩蓋的身份和命運背後,則是中國曾經強勁的民間海洋力量與農耕王朝的對峙、抗爭和落敗……而新生海洋力量的代表就是徽商海盜王直。

(明代著名畫家仇英,《倭寇圖卷》部分)

嘉靖三十八年的臘月二十五,還有五天就要過年了,杭州城卻突然戒嚴,十分肅殺。

杭州城的官巷口外設了法場,奇怪的是法場卻沒有圍觀的看客。就連死囚也是特別的奇怪,居然是被一個八人的小轎抬上刑場。轎子來到了法場,死囚才知道今日走到了人生的盡頭。

這位死囚,就是大名鼎鼎的“淨海王”,史書記載是橫行大洋的“倭寇”大首領王直。

鋼刀橫空,碧血四濺,一個時代在這道駭人的刀光中終結——那就是王直已經建立的海洋帝國,中國新生的民間海洋資本力量在這片刀光下沉寂了。

很難想象到很多年後再翻開正史中,文字裏只有一個橫行中國沿海,燒殺搶掠的“倭寇首領”,而令後人唏噓的是他始終不承認任何的罪名,即便是被囚禁的日子,王直既不認為自己就是“倭寇”,更不認為自己是“叛逆”。

他在獄中還寫了一份《自明疏》,委婉地將自己表達為只不過是“覓利商海,賣貨浙福,與人同利,為國捍邊”的百姓,不僅“絕無勾引黨賊侵擾事情”,而且,“陳悃報國,以靖邊疆,以弭羣兇”。除了詳細開列自己“為國捍邊”的種種事蹟之外,還向朝廷提出應開放海禁,才是令“倭奴不得復為跋扈”的上策。

這份“辯詞”被明朝的文臣們認為巧言令色的開脱之辭,所以死亡對他來説是必然的結局。縱觀王直一生的行為和胸襟,他沒有必要在這份上疏中委曲求全地美化和包裝自己。

王直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到底是“海神”還是“倭寇”?在大明中興的年代裏,中國的新型海洋貿易產生的資本主義萌芽究竟是怎麼枯萎的?

第一個走向世界的中國商人,卻頂了五百年的“倭寇”罪名

(掌舵者雕像為五大海島之首王直)

沒有明確的官方或者民間的任何資料記載王直的出生,僅僅知道他是徽州府歙縣人。誘捕他的大明官員胡宗憲的幕僚謝顧,在後來的回憶錄裏記錄着王直的生平。

“少落魄,有任俠氣,及壯,多智略,善施與”。在禁錮人口流動的大明朝來説,很難相信王直能安安心心地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做個順民,或者是做個能左右逢源、上下打點的生意人。

徽州之地相當貧瘠,“七山一水一分田,一分道路和莊園”,卻又十分注重教育,所以出兩種人,要麼做了狀元,平步青雲;要麼做了商人,金銀滿缽。所以徽州向來是徽商的大本營。

謝顧在回憶錄中説,王直在下海經商前,曾經問其母親:“生兒時有異兆否?”其母答道:“生汝之夕,夢大星入懷,傍有峨冠者,詫曰:此弧矢星也。已而大雪,草木皆冰。”

王直聽了欣喜地認為:“天星入懷非凡胎,草木冰者,兵象也。天將命我以武勝乎?”

之所以如此問,是因為王直做的生意是下海經商,乾的就是九死一生的買賣。命裏註定是天星下凡,要乾的本就不是小事,那一年是嘉靖十九年。

自此他開始走向大海,成為中國走向世界的第一位海洋商人。

而倭寇肆虐早在朱元璋的洪武年間已經有了,而嘉靖時代的倭患開始則是來源於嘉慶二年所發生的日本朝貢船“勘合符”事件,嘉靖二十年的禁海派撤銷市舶司,中日貿易徹底結束。對於貧瘠的日本來説,失去正常貿易途徑,唯一能使用的方式就是走私。而陷入“戰國時代”的日本流民四散,民不聊生,搶劫似乎成了最好的生存之路。

而此時的王直還只是個小商販,選擇南下廣東出海到東南洋和日本,剛剛賺取了人生第一桶金。

“市舶既罷,日本海賈往來自如,海上奸豪與之交通,法禁無所施,轉為寇賊。”而王直下海經商的1540年,正是中日間走私貿易最為紅火的年份,“輸中華之產,馳異域之邦,易方物,利可十倍”。

正是這樣的一個時代,催生了無數以獲利為目的的走私商人,這些人是中國第一批新興的海洋貿易型資本主義。究其來源,不過是嚴厲的户籍制度下需要果腹生存的農民轉化,王直就是其中一位。

第一個走向世界的中國商人,卻頂了五百年的“倭寇”罪名

提到海洋走私貿易和倭寇之患則不能不提起一個重要的地方,寧波的雙嶼島(今寧波普陀六橫島),當時的雙嶼島被中日曆史學家稱為“16世紀的上海”,全球的商品、財富在這裏交換、中轉、集散,來自日本、西班牙的白銀通過這裏源源不斷地進入中國,中國的絲綢、瓷器、茶葉等由這裏進入世界。這裏很像香港——一個世界自由貿易區。

而一個名叫朱紈首任“剿倭總督”。這樣一個受過儒家思想毒害的官員,內心的志向便是平國治天下,剿倭事業成了他最重要的事情。“便宜行事”權利的他毀滅了這個中外貿易的據點,殺三千人,焚燬島嶼,其中無一日本人。

而明朝官員口中的倭患並無停止,反而愈演愈烈。一些走私為生的雙嶼島商人在家業被毀的狀況下變成了搶劫的“倭寇”。商人被逼變成倭寇,起源則是不能開眼看世界的迂腐書生呼籲的禁海引起。

而雙嶼島和許棟集團的毀滅,為王直提供“崛起”的機會,為王直成為“海盜”之王掃清了道路……率領餘部逃出雙嶼,成為新的領袖。而明帝國則痛苦地發現,一個更為難以對付的對手誕生了。

根據日本著名學者僧人南浦文之的《鐵炮記》所記,日本開始有了火器,來自葡萄牙,而中間商正是王直,這在日本歷史上留下了濃重的一筆,日本進入了火器時代。王直被稱為中日貿易之父。

逃出雙嶼島,王直在海上收攏餘部,計有徐惟學、葉宗滿、謝和、方廷助、毛海峯、葉明、陳東、徐海、汪汝賢等數千人。在日本長崎的五島列島建立了根據地。王直自己則在平户島上定居。

在日本逐漸站穩腳跟之後,王直轉變了戰略,積極向祖國靠攏,協助官軍攻擊別的海上武裝集團(“倭寇”),一可搞好政府公關,二可擴大自己的勢力。經過一系列戰鬥,他最終佔領了舟山的重要軍港和商港之一的“瀝港”(烈港、冽港),“由是海上之寇,非受王直節制者,不得自存,而直之名始振聾海舶矣”(《籌海圖編》)。

隨後,王直主動向朝廷要求招安,為政府承擔艱難的“抗倭”重任。此時,王直已經成為東海上的“大哥大”,他的“五峯旗號”則是大海上的通行證,海盜們不敢行劫,官軍們也一度並不刁難,行動自由。

而大明朝可以允許王直的存在,卻不允許做大,俞大猷等“驅舟師數千”圍攻瀝港,在官軍的猛烈攻勢下,王直再度率部突圍,逃往日本。

在日本淞浦津,王直的內心終於開始和明王朝決裂,宣佈稱王建制,先是自稱“淨海王”,後改稱“徽王”,“服色旌旗擬王者,部署官屬,鹹有封號,控制要害,三十六島之夷,皆聽指揮”(《明書·王直傳》)。

稱王之後,王直的生意越做越大。投奔他的人羣,不僅有普通百姓,甚至還包括“邊衞之官”,“一呼即往,自以為榮”(明代萬表《玩鹿亭稿》)。同時,他率軍反攻大明,“聯舫一百二十步,容二幹人。以木為城、為樓槽,四門其上,可馳馬往來”,如此鉅艦百餘艘,“蔽海而來,浙東西、江南北、濱海數千裏,同時告警”,“官軍莫敢攖其鋒”,“縱橫往來,如入無人之境”(《海寇議後》)。

無奈之下,明帝國將捉拿王直的賞格提升到了驚人的高價碼:“有能主設奇謀,生擒王直者,封伯,予萬金。”(《胡默林行實》、明代茅坤《海寇後編》)王直成為史上賞格最高的“海盜”之一。

也就由此而來了胡宗憲以王直的家人做餌的誘殺。王直的功績是可以看見的,拉攏王直更有利於清楚真正的倭寇。但是大明沉浸於黨爭之中,清剿敵人成了大義之舉。

最終也就有了文章開頭的一幕。

臨刑之前,王直高喊:“吾何罪!吾何罪!死吾一人,恐苦兩浙百姓。”他追求的理念和行為已經遠遠超越了農民領袖和一般商人的境界。

王直死後,大規模的倭患才真正的開始,也就相繼出現了戚繼光、俞大猷這些史書上記載的“抗倭英雄”。

而真正讓倭患結束的則是嘉靖皇帝的兒子隆慶開海,倭寇始絕,史稱“隆慶開關”。

令明帝國相當尷尬的是,王直這位“倭寇”在民間“威望大著,人共奔走之。或饋時鮮,或饋酒米,或獻子女”。即使在浙江省城杭州,王直也建立了龐大的運營網絡,“杭城歇客之家,明知海賊,貪其厚利,任其堆貨,且為之打點護送”。

“三尺童子,亦視海盜如衣食父母,視軍門如世代仇讎。”其中的原因,正是在於是“海盜”、而非“軍門”,給百姓提供了“衣食”。

開海派早就看出,倭寇之患原是海商不通。處江湖之遠的王直,與這些居廟堂之高的官員一樣,都看到了導致“倭亂”的同一個根源,都深切認識到了開禁才是治倭的根本,而在海洋上具有最大號召力的王直,是維持海洋穩定的關鍵人物。

但是,為了朝廷的“體面”,自以為是“與人同利、為國捍邊”的王直就必須死。

如果一定要找個原因的法,那就是王直在日本自稱“徽王”。他的罪名不是海盜而是叛國。

整個史書中關於王直的史料,看不到王直作為海盜的身影。在日本,他不搶掠百姓,還為日本帶來了更多生活物品;在中國,他清剿海上其他力量,積極組織貿易,並試圖請求開海禁。自始至終,只是一個建立了自我武裝的海上徽商集團,以“儒”為根本的貿易資本主義,代表的是人的需要。

我們可以看一下王直對屬下的規定:“不得擅自上岸,違者當眾刺穿雙耳。再犯,立即處死;?戰利品全部上繳,兩份給船員,八份公共入庫。私拿庫房東西者,處以死刑;?凡對婦女施暴或強佔婦女為妻者,格殺勿論。

王直在沿海活動的最後目的,是“要挾官府,開港通市”。要求政府放棄不合時宜的海禁政策,使海上走私貿易合法化。從世界的大形勢來看,可見對於國際貿易形勢的判斷。而在王直死去的一百年後,大航海時代的來臨改變着整個世界。

或者我們可以稱他為:一個理想主義的走私商人。

“惡法出刁民”,王直也是被逼上梁山,內心深處與梁山好漢們相同,都是為了招安,扯旗造反無非是實現渠道而已。只是宋江成功了,而王直則是賠盡了老本——儘管他用自己掀起的驚濤駭浪,喚醒了帝國內的改革力量。慣於駕馭波濤的王直,最終卻無法駕馭自己的命運。

王直當年的貿易基地,現為長崎縣的平户市。當地人認為他給日本西部經濟、文化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把他當做“海神”來供奉,為他建立了“明人堂”,數百年來一直作為節日定期祭祀;在平户的街心矗立着王直雕像;王直船隊挖掘、用過的六角井至今保存完好,供人觀瞻。

中國海洋人被國外列為和平友好人士受到崇敬膜拜的,除了秦代的徐福、唐朝的鑑真、明朝的鄭和,便是海商王直了。

王直高舉中華“徽王”的旗幟,威震東海,凡“三十六島之夷,皆其指使”,基本上壟斷了中、日、葡及其他國家在東海上的海洋貿易。王直獨立自主經商,並不依附外夷,似同在日本開闢了“中國經濟區”,以和平方式張揚了中國商人的風采。

王直的故事本就是一部波瀾壯闊的海洋史詩。但在沉重的封建文化沉積下,統治者“欽定”的結論,久非成是,固化成為一種大眾意識,成為國家政治理念的一部分。用倭寇的稱呼置於新興海商的頭上,然後予以扼殺。

自此,民間海洋力量斷絕,海上徽商亦從此斷絕。

閲讀正史裏的王直,更像是聽一段已經説了五六百年的謊言。而海上徽商代表王直什麼時候才能拿掉“倭寇”“漢奸”的帽子?

第一個走向世界的中國商人,卻頂了五百年的“倭寇”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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