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小鴨校長詹大年:做沒有恐懼的教育

醜小鴨校長詹大年:做沒有恐懼的教育
圖源:圖蟲創意

*來源:新教育者(ID:jiaoyujiazazhi),作者:周春倫

雲南昆明醜小鴨中學,一個專門招收“問題孩子”的特殊學校,藏身於離昆明市中心約50公里的宜良縣北古城鎮。校長詹大年,則被稱為“問題孩子”他爹。

讀過安徒生童話故事的人都知道這個名字的含義,“醜小鴨”才是真正的白天鵝。但事實是,沒有人願意承認自己的孩子是“醜小鴨”,他們更願意稱這所學校為“小鴨中學”。

就像我們今天的教育,大家習慣了整齊劃一。那些看上去“不一樣”的孩子,並不會因為自身的“不一樣”而受到優待,相反,醜小鴨成長為白天鵝的道路並不容易,他們付出了比同齡人更巨大的代價。

醜小鴨中學招收的就是這樣一羣“不一樣”的孩子——他們被傳統學校統稱為“問題學生”。叛逆、厭學逃學、早戀、打架鬥毆,甚至抑鬱、自閉。讓人避之不及。“家長實在沒辦法,走投無路了才會送過來。有的甚至已經把全國的特殊學校都走遍了。”

但奇怪的是,無論多麼“張牙舞爪”的孩子,只要到醜小鴨中學很快就會“變了一個人”。而這背後沒有體罰、呵斥,也不借助高壓政策、軍事化管理。在聽聞過無數“電擊治網癮”,以及豫章書院“關小黑屋”“打龍鞭”等極端事件之後,外界很難想象這些改變是如何發生的(校長詹大年不贊同使用“改變”二字,他更願意講“生長”——教育即生長,生長是生命的本來狀態)。

這背後是兩位校長和一羣普通教師曲折又漫長的探索。

醜小鴨校長詹大年:做沒有恐懼的教育
01辭職

詹大年可能是唯一一個把校長越做越小的人。

2000年11月28日,做了十多年校長的詹大年突然辭職了。從26歲當上校長,幾年時間,他把一所鄉村小學變成了中學,學生人數從100多人發展到1000多人。慕名而來的人數不斷增加,以至於每到開學季他都需要消失一段時間,躲避一些“走後門”的“不情之請”。

2000年,11月30日,詹大年匆忙收拾好行李,踏上了西行的火車。從下定決心辭職到離開那個生他養他、留下他前半生奮鬥印記的故鄉——前後僅兩天——他的個性一貫如此,認準了的事情就不走回頭路。

“我逃到了昆明。”多年之後,詹大年在文章裏回憶這段經歷,他用了“逃”字。

他在“逃”什麼呢?他説,“我看不慣那些不擇手段挖優生、趕差生,千方百計撈油水的校長——他們的工作卻風生水起。”

在做校長之前,詹大年做過6年班主任,那是他任教的頭6年。

1981年,詹大年師範畢業,從全縣30多名應屆師範畢業生中脱穎而出,被評為優秀實習生。但他放棄了留在縣城的機會,選擇回到農村學校。農村條件艱苦,沒有人比詹大年更清楚。他自己就是從農村一步步走出來的,捱過餓,受過窮。

這所學校離他家很近,僅六七公里,他在這裏做了6年班主任。6年裏,他沒有開除過一個孩子,相反,他把別人開除的孩子都收在自己身邊,“我理解這些孩子的難處。”

學校條件艱苦,一到冬天就四面漏風。他做班主任,首先想的不是紀律,而是怎麼讓班裏的孩子不冷。他找來家長一起把教室透風的窗户糊上,又在教室裏生火,讓走山路來學校、衣服被霧水濕透的孩子,把衣服烤乾再上課。

他從不留家庭作業,所有學習都在課堂上完成,因為他知道這些孩子回家,還有無數放牛、種地、砍柴的活在等着。但奇怪的是,他帶的班級成績總是名列前茅。

一到農忙季,詹大年又把班裏的其他孩子帶去給困難孩子家庭幫忙,好讓這些“家貧早當家”的小少年們儘早心無掛念地迴歸學堂。他再利用自己的休息時間幫他們補習功課。

26歲那年,詹大年做了校長。他説,這是我一生中最錯誤的選擇。

在以應試成績為主要評價標準的教育大環境下,所有的學校都在“擇優趕差”中求生存、求利益、求榮譽。擇優嗎?對不起學生;不擇嗎?對不起跟着自己一起苦熬的老師們。這10年時間,雖然學校規模越來越大,聲譽一天比一天更好,詹大年內心的煎熬卻愈演愈烈。

終於,在2000年距離期末考試還剩一個月的這天,沒有任何徵兆地,詹大年毅然決然辭職並且逃離了。從湖南到昆明,未來的路要怎麼走?他還沒有想清楚,他説:“我想給自己找一條生路。”

離開時,弟弟妹妹來送他,發現他身上竟然沒有足夠的路費,一時哭笑不得。弟弟説,“哥,你太落後了。”妹妹打趣他,“沒錢的校長才是好校長。”

02我看不得弱者受欺負

詹大年西行的目的地,彩雲之南。數十個民族在這裏長久聚居融合,讓這片土地生長出無數神奇和絢爛。或許也因為融合帶來的包容,今天的麗江、大理、昆明,都萌生出無數創新教育的新形態。

但是在20年前,詹大年剛到昆明的時候,這裏的民辦教育還在摸索中求生存,前景並不樂觀。詹大年在無意間看到一所民辦學校,對他觸動很大——“收破爛的當校長,初中生當老師,師生全都擠在又黑又潮的小民房裏,粉筆是這裏唯一的教具,還被老闆定量供應。”

再後來,他發現,這樣的學校在昆明不只一所,還有很多。不知是哪裏來的力量,讓當年的他在心裏發下一個“宏願”:我要改變昆明的民辦教育!

就這樣,詹大年從公辦教育走向了民辦教育。

在辦醜小鴨中學之前,他擔任九年一貫制民辦學校校長,依舊延續了他的典型作風,不擇優,不趕差,被其他學校開除的、走投無路的“問題學生”,他都一併留下來。

接觸過這位詹校長的人,都説他身上有一股與生俱來的豪氣,一米八的大個頭,壯實,舒展,愛笑,好像正如他所言,“生命裏,本來就沒有什麼特別的大事”。不瞭解他過往經歷的人,會以為他做的這些扶貧濟弱的事情,憑藉的只是一腔正義,就像行俠仗義的江湖俠客。

實則不然,這是一個真正從困苦裏爬出來的人——“自己受過欺凌,所以看不得弱者受欺負。”

這還要從詹大年的身世説起。

詹大年的母親出身一個大户人家,但很不幸的是,在她快要上學的年齡,特殊的歷史時代讓這個家族迅速破落。她沒有機會再上學,後來嫁給了詹大年的父親,一個無親無故,靠在土裏刨食、搶食活下來的孤兒。

詹大年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飽嘗貧窮的滋味。小時候,除了一家七口擠在兩間舊木房子裏、缺衣少食,印象最深刻的,還有父母親天天為三個兒女每學期那十來塊錢學費發愁的樣子。

那時候的詹大年,遠沒有如今的體魄,反而瘦小羸弱,還因為家庭原因,在同伴中沒少受欺負。而父親脾氣暴躁,動不動就大動肝火。詹大年和弟妹們,一不小心便會迎來一頓打罵。

説起來,詹大年選擇師範,跟父親粗暴的教育方式有很大關係。他在後來的文章中回憶——

“在我眼裏,天下只分為兩種人:一種人像我爸爸他們,每天都種地,種完地回家罵孩子,也揍孩子。還有一種人就是我的老師,不種地,穿戴乾乾淨淨,哄孩子,也罵孩子。老師們上課完了,在村子裏轉悠,不用幹活,還可以在學生家裏吃到荷包蛋。小時候,我被父親罵煩了,也打怕了。我發誓:將來我長大了不打孩子,不讓我身邊的孩子有任何恐懼。”

幸而,他還有一位善良、有智慧的好母親。

這是一位被他稱作“偉大的教育家”的母親。雖然她不識字,沒有文化,但“她愛她的孩子們,並時時刻刻讓孩子們覺得很自信。”

對於一個長期積貧積弱的家庭,“自信”是一種多麼重要的信念和素養啊!母親是怎麼給自己的孩子以自信的呢?詹大年回憶——

“在我上小學的時候,家裏面很窮,但我們穿得比誰家的孩子都整齊。每天等到我們睡了以後,母親便熬夜把我們的衣服洗掉、烤乾,第二天上學就又是新衣服了。每個學期,母親都第一個給我們交了學費,我們可以高高興興地拿到新書。母親説,拿不到新書,同學就看不起你們,你們的學習就沒有信心。真不知道她是如何辛苦籌到這筆錢的。”

詹大年還記得,母親從來沒有打過孩子,但她對孩子們的要求卻極為嚴格,“坐在火塘邊烤火、在飯桌上吃飯,位置不可以隨便挪動;我們的衣服鞋子都要擺在規定的位置,上廁所也被母親規定了時間;晚上睡覺,大的一定要照顧好小的睡了以後才可以睡。”

儘管想盡辦法也要讓三個孩子有學上、有書讀,但是,在母親心裏,還有比知識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做人,她經常對三姐弟説,“學習好不好不要緊,一定要做一個討人喜歡的人。”正是從母親身上,詹大年學會了自愛與愛人、自信與信人。

多虧這位智慧的母親,讓幼年詹大年不至於對命運和生活的困苦、惡意心生怨恨與報復。相反,他的心裏還裝着飽滿的愛,像母親希望的那樣,成長為了一個善良的人。他想去拯救,他想讓那些跟當年的自己一樣的弱勢孩子,不再有任何恐懼。

就這樣,彷彿命中註定,詹大年走上了這條特殊的教育之路。

醜小鴨校長詹大年:做沒有恐懼的教育
昆明市宜良縣北古城鎮。20年前,詹大年辭職來到昆明,10年前為辦醜小鴨中學來到宜良
03為什麼是“問題孩子”

詹大年曾説過一句話:在好父母的眼裏,沒有“好孩子”,沒有“壞孩子”,只有“孩子”。在好老師的眼裏,沒有“優生”,沒有“差生”,只有學生。

作為父親,詹大年踐行了前一句話,而作為教師,他踐行了後一句話。

但是,做教育幾十年,他不得不承認,“問題孩子”是真正存在的,當然,他們之中的絕大部分並不是天生的“問題孩子”,而是我們的教育將他們變成了“問題孩子”。

這是前不久醜小鴨中學初三學生徐明亮與李鎮西老師之間的對話——

“你是怎麼想到來這所學校的呢?”

“以前的學校,老師對我們這些學習不好的學生不好,我自己又交了一些不好的朋友,覺得還是外面好玩,所以初一隻讀了兩個月,在外面閒逛了差不多一年的時間。”

“你一年沒去學校,爸爸媽媽不着急嗎?”

“就是因為着急,才會把我送到這裏來。”

“那為什麼不把你送回原來的學校呢?”

“那裏的老師不怎麼管我們,歧視我們。大多數同學也看不起我,只有幾個壞學生和我玩,好學生根本不理我。”

“在老師同學心目中,你就是個壞學生嗎?”

“差不多。經常罵我,經常罰站,天天讓我在教室外面站着。有時候作業沒完成或者犯了什麼錯誤,就站一上午。”

就是這個孩子,來醜小鴨中學一個月之後,因為學習能力、領導能力強,被選為班長,如今已經成長為一個自己都覺得“我比較優秀”、未來準備學管理的陽光男孩。當被教育者問及“你叫什麼名字的時候”,他自信又響亮地回答:“我叫徐明亮。光明的明,亮堂堂的亮!”

所以,我們究竟應該怎樣定義“問題孩子”?

醜小鴨校長詹大年:做沒有恐懼的教育

在校長詹大年心裏,所謂的“問題孩子”並非一成不變的“特差生”,他們之所以成為“問題孩子”,源頭通常是“不適應傳統教育,不符合傳統教育的優生評價標準”,因而被邊緣化。

他將“問題孩子”大體分三類:

一類是真正的生理功能有障礙,有平衡系統問題、智力問題等;

二類是孩子本來沒有問題,我們卻認為他有問題,因為我們的評價機制錯了,評價要求和標準錯了。孩子因此不斷遭到打壓、嘲笑、責備,時間長了,如果不能得到及時的幫助解決,就可能成為真正的問題孩子;

三類是孩子確實存在着自我評價糾錯能力很差或者喪失的問題。

上述第二類和第三類孩子,是醜小鴨中學的主要招收對象。

詹大年為什麼要辦這樣一所專門學校呢?除了心中幫扶弱者的信念,還有一段辦學經歷讓他意識到:“問題孩子”需要得到專業的幫助,“問題孩子”的教育問題,需要被重視和研究——

在辦醜小鴨中學之前,詹大年在昆明辦過一所九年一貫制民辦學校,同樣接收了一批其他學校不敢要的“問題孩子”。

他對自己近二十年的教育生涯有足夠的自信:18歲開始教書,19歲被任命為語文組教研組長,20歲被任命為教務主任,26歲成為校長,在校長崗位上十餘年。除了過硬的專業能力,他自認為自己對待各類孩子都是有方法的。並且,因為“不趕差”,他擁有幫助“問題孩子”的足夠多的經驗。

但是,事實證明,現實並不如預期樂觀。當“問題孩子”越來越多,首先不堪重負的是教師。在艱難的博弈之中,詹大年深刻地意識到,“對於這些孩子,如果不專門去研究他們,你走不進他們的內心,不瞭解他們的真正需求,怎麼做也沒有用。”

所以,他創辦了醜小鴨中學。

醜小鴨校長詹大年:做沒有恐懼的教育
在醜小鴨中學,生活老師同時也是教官,一位生活老師通常帶十個學生
04“三批教師”

沒有人看好詹大年當年的決定,他自己也沒有想過這會讓他傾家蕩產。

2011年,詹大年託朋友在昆明附近打聽合適的辦學地點。幾經周折,最後找到宜良縣北古城鎮。選擇這裏有兩個原因,一是偏僻,但交通便利,可以不受打擾安靜辦學。二是地租便宜,這裏恰好有一所即將被廢棄的舊學校。

當時,昆明市政協副主席汪葉菊是詹大年的朋友,她給這所學校提了一個富有詩意的名字——醜小鴨中學。詹大年當即拍手叫好:這就是我想要的學校!

但是,為他擔憂的人遠比叫好的多,甚至有朋友認為他是將所有的不利條件都匯聚在一起了:地理位置偏僻、學校名字怪異、校舍條件簡陋,甚至,連學生也專門撿“最差”的收。

一所特殊學校剛創辦,做什麼事情都像摸着石頭過河。

招生是首要難題,從來沒有接觸過宣傳的詹大年首先在這裏摔了個大跟頭。他想盡一切辦法、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利用大眾媒體進行招生宣傳,但是,大量資金砸進去,像縫衣針掉進大海,一個細微的浪花都沒見着。

到2011年9月開學,醜小鴨中學總共招收學生8人,確切地説,只有1個是真正招來的,其他7個都是詹大年“請”來的朋友的孩子。

哪怕一個學生,也得辦下去。教師倒是早在三個月前就已經招來了一批,並且是一批優質的大學生、研究生。

在三個月就職培訓開始之初,其中一個年輕人問詹大年:詹校長,您只需要7個老師,為什麼招了14個來?詹大年直言不諱:三個月之後,你們當中一定會跑掉一半,因為你們受不了的。年輕人不相信。詹大年於是承諾:只要你們能留下來,我就發工資給你們。

結果,一個月之後,走掉了7人,開學後不到一學期,全部走光。

“年輕人受不了,這個地方很偏僻,條件不好。另一個是,他們面對這些問題學生,不知所措。其中三個是有心理諮詢師證的大學生,做心理老師,但他們見到學生害怕啊。”到頭來,詹大年一面給學生做心理輔導,還要一面安撫這些來找他哭訴的年輕老師。

第二次招老師,他汲取教訓,不再招收沒有經驗、但期望值高的年輕人,相反,他招了一批以前自己學校退休的老同事、優秀老教師。本以為他們有足夠的經驗、有耐心並且懂管理,但是問題還是出現了——

“他們平時看慣了優生,看不慣差生,管理差生的辦法就是罵、使勁罵。另外,來這裏的學生本就與傳統學校發生過沖突,他們對這些似曾相識的教師、教育方法更加牴觸。”

最終,不到一年時間,這一批教師又都以失敗告終,離開了醜小鴨。

醜小鴨校長詹大年:做沒有恐懼的教育
他們之所以成為“問題孩子”,源頭通常是“不適應傳統教育,不符合傳統教育的優生評價標準”,因而被邊緣化。

摸爬滾打中,詹大年和醜小鴨中學的孩子們迎來了第三批教師。

這是一批身上沒有學歷光環、也沒有教學經驗的年輕人,他們或者來自農村,或者是本地人。比如,心理教師李沁洳,在來醜小鴨之前是一名導遊;再比如,農村出生的生活教師向國躍,當時還是雲南司法警官職業學院一名即將畢業的學生。

這些人看上去似乎不如前兩批老師有光環,也不起眼,但他們卻成為陪伴孩子們最久的老師,馬上就到第十個年頭了。如今,他們已經成為詹大年和孩子們最為信賴的夥伴。

一路走來,艱辛道不完。最難的時候,學校就要“揭不開鍋”。借債人每天打電話來催款,詹大年説:“你不要催,我手機沒關機,就意味着你的錢還在嘛。”

但是,老師們對學校經歷過的這些風暴一無所知,他們的工資從未因為任何原因遲到過。在他們眼裏,詹校長從來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泰然模樣。

那些窘困,只有楊柳(醜小鴨中學副校長)知道。她是詹大年的愛人,更是那個與他並肩抵抗風暴的人。從學校創辦開始,從招生到管理,從家長到教師,事無鉅細,她做的好比壘地基、壘牆的工作,一塊磚一抹水泥再一塊磚地砌起來,支撐起詹大年理想的屋頂。她説,詹校長是老師們的精神引領,是學校發展的方向。

回憶學校的發展往事,楊校長感慨,這十年來,沒睡過安穩覺,晚上從不敢關機,特別害怕半夜聽見電話響。尤其2015年前,只要電話一響,不是學生跑了,就是有人生病了,提心吊膽,半夜兩三點還在跟家長溝通,家常便飯。

詹大年校長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道,“感恩,用生命與我同行的人”。或許,這個感恩不只是説給自己的愛人,還有這些跟學校一起走過十年風雨的平凡教師們。

05沒有恐懼的教育

2015年是醜小鴨中學的一個分界線。在那之前,是摸着石頭過河的探索階段,那之後,好像一切都走上了正軌,從招生到管理,都變得順利起來。

以前這裏地處偏僻無人問津,現在每年都有全國各地的校長千里迢迢來醜小鴨參觀學習。這些校長們問詹大年最多的問題有兩個——

一,你有什麼樣的管理制度?請把你的制度給我看看;

二,你是怎麼讓你的學生怕你的?

詹大年都回答他們,對不起啊,第一,我沒有制度;第二,我不讓學生怕我,我要讓他們不怕我。

高壓制度只會激起學生更大的反抗,即便他們“變乖”,那也是一種表演。“當一個人的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誰不恐懼,你會不會表演?”詹大年反問。

曾經有一個來醜小鴨中學報名的孩子,個子高高的,剛從另外一個特殊學校轉過來,渾身還帶着傷。第一次見面,在校長辦公室,詹大年招呼他坐,小夥子不敢坐。詹大年説,你坐下嘛。還是不敢坐。詹大年一拍桌子:今天你放心大膽地坐,在這裏誰敢欺負你,我幫你揍死他。

“看着很可憐啊,那麼高的一個孩子,怎麼連坐都不敢坐了呢。”詹大年很心痛。

就在我們駐留學校的這兩天,恰好有一名新生入學,於是我們觀察了他在醜小鴨中學的新生活——

這是一個初中男孩,家長將他送來之後很快離開了,然後由幾名學長陪着他在校園裏四處轉轉。剛到一個新環境,他看起來情緒有點低落。後來,學長們帶他到心理室,但是心理老師並沒有立馬介入,而是由學長們陪着他玩遊戲。第二天,生活老師向老師帶他軍訓,主要包括軍姿、正步等,向老師常俯下身給他糾正動作,休息時就坐在台階上聊聊天。看上去,他的情緒已經平復下來。

醜小鴨校長詹大年:做沒有恐懼的教育
一名剛剛來到醜小鴨中學的孩子,學長學姐們陪他在心理室玩遊戲

詹校長説,你看,這其實就是他與生活老師建立信任關係的過程,也是我們瞭解一個新生的過程。

校園裏另外一個特殊的身影引起了我們的注意,這是一個瘦小的女生。不怎麼進教室,自己在校園裏轉悠,或者拿着一本書在角落看,遠遠有一位女生活老師陪着。後來瞭解到,這個學生剛來學校一個多星期,是個成績不錯的孩子,但因為老人嬌慣,餵飯到8歲,獨立能力非常差。剛來學校時鬧情緒很嚴重,賴在牀上,不吃飯不洗漱不洗衣服,説什麼都不聽。這兩天漸漸有變化了……

醜小鴨校長詹大年:做沒有恐懼的教育
這個孩子來醜小鴨中學一週多時間,沒有老師強迫她進教室,從剛來時的抵抗,到安靜、平和,變化在她身上慢慢發生着

曾經有學生跟詹校長開玩笑:我知道你們辦學的訣竅了,很簡單,第一,學生來了,不管他怎麼樣,不要惹他;第二,讓他吃好玩好睡好,維持正常的生命狀態。詹大年想了想,笑道:你總結得還真對!

所以,一個新學生來醜小鴨中學,他首先感受到的是放鬆和被接納。

另外,在醜小鴨中學,與學生相關的一切事務都由他們自主管理,大到各個班級公約的制定與遵守,小到學校角落空地上種什麼植物、牆壁刷什麼顏色、畫什麼畫,一切都由他們自己決定,並分工完成。

因此,當你走進醜小鴨中學,你會發現這裏的綠化植物並不像我們在其他地方看到的那樣整齊劃一,而是造型各異,甚至奇特,有的還缺了個角,顯露出園藝師手藝尚且生疏,它們都出自學生之手。再走進學生宿舍,每個宿舍都是一個風格迥異的小天地。詹大年説,都交給學生,他們想怎麼佈置就怎麼佈置,想象力豐富得很嘞。

除此之外,這裏還有豐富的興趣班、節日活動、音樂會、美食節、藝術節、知識競賽、辯論賽,甚至吃烤鴨比賽。“逢節必過。保證一週一次小活動,每兩個月帶出去一起,游泳、户外燒烤、徒步。”這些最早是由楊校長提出來的,她是閻維文老師的弟子,原本活躍在舞台,回想自己剛來這個偏僻的地方時,也非常不適應。而孩子們都處在青春期,要如何紓解他們剛來的不適情緒,釋放他們的青春能量呢?這是她的初衷。

卻沒想到,這個提議遠比她預期的走得更遠。活動發揮的作用是巨大的,由於活動的策劃、組織、開展都交給孩子們自己負責,這成為學生髮展個性、發展能力、找到價值、找回自信的平台。

以接納和信任為基礎,最終,“學生的很多問題,都在活動中得到解決。”楊校長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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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醜小鴨中學副校長,學音樂出生,後來放棄舞台生活來到醜小鴨中學
06“醜小鴨校長與白天鵝孩子”

如今,詹大年已經成為醜小鴨孩子們口中的“傳奇人物”,被稱為“問題孩子他爹”。

學生們的作業本封底印着詹大年的手機號、QQ號、微信號,還有一句話:任何時候,校長都會幫助你。

他們也確實是這麼幹的,什麼話都喜歡找詹校長講,有時候突發奇想的點子被老師否決了,他們也找詹校長——萬一詹校同意了呢——在他們眼裏,詹校這裏好像沒有什麼絕對不可能的事情。

之前有學生從醜小鴨中學逃學了,不回家,不跟家裏聯繫,卻跟詹大年聯繫:您放心,我在外面不會亂來,我想掙錢養活自己,我不想回家,我爸爸太可惡了。詹大年一直鼓勵他回來上學。就是這個孩子,後來以第一名的成績從醜小鴨中學考入了高中,考上了大學。

大學畢業第一年,他回來了,找到詹大年,説,詹校,如果不是您,我可能已經坐牢去了。原來他當年混過的團伙,因為傷人,最高被判了18年,而他曾經是“老大”。

詹大年曾經受家長之託去接一個不願意來學校的“問題孩子”。到她家之後,發現女生染着紅色頭髮、短褲、濃妝、高跟鞋。她在詹大年旁邊坐下來,當即掏出一支煙遞給詹大年,直直地看着他:“你抽嗎?”詹大年擺擺手:“我戒了,你想抽你就抽。”女生果然就點燃了,吸了兩口又滅掉,沉默了一會兒,對詹大年説:“你等我二十分鐘,我去樓下把頭髮染回來就跟你回去。”

詹大年説,這孩子其實是在向成年人要機會、要接納。後來這個女生聽從詹大年建議,學了珠寶鑑定,現在成了一個很專業的珠寶鑑定師。

為什麼詹大年對“問題孩子”如此有辦法並深得他們的信任?除了“無條件地信任與接納”,他還説過的兩句話:

青少年逆反行為的背後,都一定有一個“求助”的原因。我們一定要繞過他外在的逆反行為,不動聲色地檢視、滿足、消化和解決背後的“求助原因”。(2015年2月24日)

對待問題孩子,兩招管用:一、給他説話的機會。二,給他説話算話的機會。(2015年10月24日)

2016年,醜小鴨中學的同學們自己編輯出版了一本書,名叫《醜小鴨校長與白天鵝孩子》。他們對詹校長説,您是“醜小鴨校長”,所以您要一直留在這裏,而我們是白天鵝,我們是要往外飛走的。

從2011年到今天,醜小鴨中學走出了2000多個學生,令校長詹大年感到欣慰的是,從這裏走出去的孩子,基本沒有失學的情況,他們恢復了正常的生活、學習狀態。並且,其中大部分因為人際交往能力、活動組織能力強,在新的班級裏擔任起班幹部職務。

當年,詹大年想要改變昆明的民辦教育,沒想到最終卻是昆明教育改變了詹大年。

回過頭看,詹校長説了這樣一段話:在辦醜小鴨之前,我認為我是一個很成功的教育者。如果不辦醜小鴨中學,我根本不知道學校需要怎樣的校長,學生需要怎樣的老師,家長需要怎樣的學校,校長需要怎樣的情懷。

雖然他的校長看起來是“越做越小”了,從公辦到民辦,從1000多人的大學校到幾十人的醜小鴨中學,從優秀學生到“問題孩子”。但他説,“真教育就是保護天性,發展個性。教育的終極目的是培養幸福的人。”他開玩笑,“在這個意義上,把清華北大辦成醜小鴨中學也是可以的。”

醜小鴨校長詹大年:做沒有恐懼的教育
詹大年説,我不是要讓學生怕我,我是要讓他們不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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