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而言之,MoMA 對於攝影藝術在西方藝術史上的成型,尤其是對於現當代藝術的走向和流派的規範是很重要的。MoMA 在一定程度上是有世界性的專業權威意義,它既是一個向公眾開放的展覽機構,也是一個學術主體和文化價值決策體系,這一點,我個人覺得它比古根漢的史學意義要大。
不廢話了,就拋磚引玉,來講一個我馬上想起來攝影展,一個在藝術史上有里程碑意義的攝影展。
Edward Steichen 擔任策展人的大展:“The Family of Man, 1955”
介紹這個攝影展就不得不説説他的策展人——Edward Steichen(愛德華·史泰欽)是盧森堡人,兩歲時隨父母到了美國。16 歲時開始從事攝影藝術的追求和創造。他 1879 年出生,1973 年去世,非常長壽。他本人就是攝影大師,攝影生涯長達 78 年,其中跨過了一個世紀,見多識廣,被譽為美國的攝影巨人,還有人説,他的一生就顯示了一部 20 世紀攝影藝術的發展史。
活了 94 年的愛德華一生經歷豐富,經歷兩次世界大戰,熱愛攝影,必然藝術所涉獵的範圍博大而精深。他不僅在創作題材上包括了“人像”、“靜物”、“風景”、“社會新聞”、“生活”、“廣告”、“集錦”等許多方面,而且在創作上更是把“畫意派”、“純攝影派”和“紀實派”以至“抽象構成派”等家之長匯於一身。用愛德華史泰欽自己的話説是:“每隔十年,人就應該鞭策自己,好使自我進入一個全新的境界!” 1963 年前美國總統肯尼迪為史泰欽頒發了“自由勳章”,褒獎他一生在攝影藝術上的成就與貢獻。
愛德華在一戰時就是航空攝影師,他的技術和審美為後來的空中攝影打下基礎,而據詩人桑德貝爾格介紹,第二次世界大戰開始時,愛德華已經 63 歲了,但他仍然自願去參加軍隊。他在太平洋前線領導了四千多名軍事攝影記者,是新聞攝影史上的“將軍”式的人物。
於是,二戰結束後,他以攝影方面的豐富閲歷和藝術成就,擔任了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的攝影部主任,在他擔任攝影部負責人的 15 年裏,他先後為美國及全世界的攝影家們,舉辦了近五十次具有影響的展覽會。
而 1955 年,他策劃舉辦的“The Family of Man” (MoMA Exh. #569, January 24-May 8, 1955),翻譯為《人類大家庭》則是他職業生涯裏最重要的一部分。可以説,《人類大家庭》是一個轟動世界的,久負盛名的攝影藝術展覽。這個展覽在紐約一推出就產生了轟動的效應,於是在紐約的展覽結束後,《人類大家庭》巡迴到了世界上的其他 37 個國家和地區,在 6 個大洲巡迴展覽,歷時 8 年。
這場展覽並非一個或者一羣著名現當代藝術家的展覽,而是愛德華從全世界徵集的約二百萬張照片中,選出了 273 位男女攝影者的 503 張攝影作品展出,很多參展人就是一般的攝影愛好者,當然也包括尤金·史密斯《走向天堂花園之路》這種名家。但是,這種廣撒網,向羣眾徵集影像的行為在那時對於 MoMA 這個級別的美術館來説還是不多見,這讓我想起來前幾年一個紀錄片,叫做《一天》 / One Day,也是導演向世界各地的人們徵集他們一天中的行為錄像,然後集結成了一個關於“人類”生活的樣子。
同樣的,《人類大家庭》是一個以“人”為中心,表現人類怎樣生活在世界大家庭中,從一個嬰兒的誕生、長大、成熟、直到衰老以至死亡的過程。照片中包括了不同民族和國籍的人民的生活,目的在於增強人類的相互認識和了解。這個攝影展覽不僅傳播了愛德華史泰欽的“人類生而平等”的思想,同時也證明了攝影作為一種藝術表現手法,也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生活記錄/表達語言,是一種最通俗易懂的世界性的語言符號,攝影也是最富於人類真情實感的藝術。
而在二戰結束後的心理和文化背景下,這種攝影展傳達出的“人文精神”和“人道主義”也順應了人們的觀看需要。從日常的生活圖景中看到各地不同語言不同文化的人們是如何將“人”這個主體和“文化/生活”這個行為相結合的,人們從簡單通俗的語言中讀出了生活的相通,生命的美好。
雖然,我沒有親身去參觀過這個展覽,但是從後來的圖片記錄看來,這個展覽除了對於主題的把握,在具體的展覽佈置上也是別出心裁。
從很多圖片上都可以看到,《人類大家庭》一反已有的博物館/美術館的展覽規則,並沒有把大小統一,裱在畫框裏的照片在白色的牆壁上一一排開,而是保留了照片各自的特色,照片大小差別很大,有的像明信片一樣,有的則是一整面牆。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張照片:一對夫妻坐在椅子上,欣賞一張和牆面一樣大小的黑白照片,而照片內容是原子彈爆炸的蘑菇雲,夫妻倆像在海灘曬太陽般的慵懶和照片內容的結合很有意思。
照片的大小不一,有的更適合一個人湊近了仔細觀看,就像讀一個私人日記,有的照片則更適合羣體觀看,一起觀摩一張盛大的活動,這種目光和空間的分配也表現了策展人對於攝影藝術的功能意義的考慮。
同時,照片的排列也是千姿百態,有的在牆角,有的則全掛在空中,大大小小的照片有時會將觀者包圍,有時這種形式又會讓人想起宣傳欄,觀者的眼睛隨着照片起起伏伏,一會兒抬頭一會兒湊近,很有意思。
而如上圖這樣的把一羣人的肖像以這種巨大的筆墨篇幅拿來展出,還是體現了策展人對於“人類”這個主體的回顧和強調。繼而更加體現出了《人類大家庭》這個攝影展的“人文主義”出發點。
人文主義攝影與二戰之後從它的邊緣衍生出的人道主義攝影有所不同。人文主義攝影認為世界還是光明的,攝影用於揭示黑暗與災難,可以讓世界重獲美好。它所揭示的苦難還處於世界的體系中,彷彿與世界還有一個理性的景深與關係。而人道主義攝影則讓苦難獨立出來,彷彿從世界之中游離,世界作為它的背景失焦了,因而苦難與世界失去了關聯。從攝影的立場來説,人文主義攝影是行動者,用攝影來介入社會;而人道主義攝影是旁觀者,用攝影來觀看社會,它會付出同情,但不介入。
《人類大家庭》展覽儘管影響巨大,但也受到一些學術界的質疑。
愛德華斯泰肯的策展思路突出且只關注人類生活的表象,使得“攝影”行為成為了一個簡單的,失去深度批判意義的概念圖解,在一些批評家眼裏,儘管這個展覽可以作為人文主義攝影的專集,但同時也突出表現了它自身的矛盾。
由於參加這次展覽的攝影作品均來自於馬格南的大項目之一:《女性家庭雜誌》(Ladies’ Home Journal)的一個專欄活動,因此,作為一個雜誌的專欄編輯來選擇攝影作品,這樣的社會學方面的歸納是有意義的,但畢竟要符合一個雜誌的主旨和價值;但作為一個攝影藝術展覽,並在世界各地巡迴展出,只是簡單地把人類生活的行為記錄圖像就提升到了“人類大家庭”這個高度,卻在展覽核心深處沒有給予具有社會意義的思想闡釋與結構性呈現,反而利用了一些“感傷”的情緒來掩蓋展覽的敍事力度與批判深度的缺乏,決定了這一展覽是表層的,內質上是貧血的。
(正在選擇參展照片的愛德華老爺爺,是不是有中國美術生藝考現場點兵點將的感覺)
正如格里·巴傑在《攝影的精神》一書裏指出:“這次展出實際上是人文主義實證論價值的形象表現,提出希望而不是絕望,維護人類的尊嚴,然而卻否定了其他。在它對政治的否定以及過度的糖衣下面,真正的信息卻是隱而不露的。”
但是,儘管如此,《人類大家庭》仍是一次偉大的展覽,它是人文主義新聞攝影方面範圍廣度最大的專輯,從生活的點滴記錄了一個“人”從出生,到成人,到結婚,到戰爭,到死亡的各個方面,同時在當時也極大地促進了攝影藝術的傳播,並把攝影術和其社會功能,(photography as a social practice)這方面的影響力,在這兩點上此展功不可沒。
希望你們覺得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