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禮教授坐在書房中,疫情期間,他就是在這裏給學生們在線授課的。新華每日電訊記者王京雪攝
新華社北京6月19日電(記者王京雪)6月19日,《新華每日電訊》刊載題為《為祖國健康工作70年,“有意思!”——記清華“教授們的教授”、95歲的理論物理學家張禮》的報道。
張禮先生是那種歲月拿他沒轍的人。這一點,年紀越大越明顯。
年輕時和時代角力,年老時和時間角力,這位95歲的清華大學物理系教授、1982年清華物理系復系後的首位系主任,1949年正式踏上大學講台的理論物理學家,一退休就接受返聘,繼續留在講台上,至今每年春季學期都仍會開課。
他是新中國教齡最長的大學教授,是教授們的教授,老師們的老師。他的學生可以從“20後”排到“00後”,其間英才輩出。
問及讓他自豪的學生,他怕説不完整,乾脆放棄“列舉”。不過,我們知道,早在山東大學做助教時,他帶的第一批學生裏,就有我國激光研究領域的先驅者之一馬祖光。5年前,他過90歲生日,代表學生贈送生日禮物的是清華大學原校長顧秉林。
最近,張禮剛講完本學期的“量子力學前沿選題”課,這是1998年,他73歲時為清華大學物理系本科生和研究生開設的一門選修課,講到今年已經講了22年。因為講的是“前沿”,每一年,每節課,他都得重新準備教案,更新大量內容。
跟過去站在教室裏講課不同,受疫情影響,今年他講的是網課。這位95歲的老教授適應得好極了,發現通過微信羣等方式,學生比面對面聽課時更願提問。他希望恢復正常上課後,能想辦法結合線上授課的長處。
直到現在,張禮還在不斷琢磨,怎樣講課能讓學生們更愛聽,學到更多東西,產生更大的興趣。
他清楚地感受到每代學生各有不同,去年秋天,他在黨支部組織生活會上做自我檢查,説在幫助學生上做得不夠,比如只在課後答疑,讓有不懂問題的學生主動來問的做法,更適合從前一門心思念書的學生,不適合成長在各種外界誘惑裏的新生代,必須改進。
為此,今年他在每週兩次、每次一個半小時的正課外,增設了一次專門的答疑課,效果不錯。
清華大學20世紀50年代提出了一句沿用至今的口號,叫“為祖國健康工作50年”,“我已經幹了70多年啦。”張禮説,常有人問他這麼多年來,動力何在,他的回答很簡單:“就是覺得有意思!”
採訪中,他至少説了15次“有意思”——物理,真有意思;講課,真有意思!
學不厭,教不倦。
所有人都覺得他真不像90多歲的人,全然無視大眾對“什麼年齡做什麼事”的普遍認知。“沒人規定我要怎麼做啊?”張禮説,在任何年齡,他都要做自己喜歡的事。
(小標題)“講課是我的救命稻草”
物理對他有不變的“引力”,“什麼東西把我撬走了,它就又把我吸回來。”他笑着感嘆,“人生啊,我這輩子就和物理幹上了”
“現在很多家長要監督甚至逼着孩子用功,這不行,這麼弄他根本不喜歡這東西。我小時候是玩大的,幹什麼都找有意思的做。”
1925年,張禮生於天津,父親是有名的中醫,家境殷實。作為家中獨子,家人對他沒太多要求,只要別出門亂跑,他儘可以玩自己感興趣的東西:拿方匣子照相機拍照,用鑽石針唱片機放京劇,從收音機裏聽古典樂……後來,張禮一輩子都喜歡攝影、京劇和古典樂,書房裏有一排排相冊,和一打打唱片。
“唸書當然費力氣,但在這個過程裏,我也能找到趣味。”中學時,張禮對物理產生興趣,“力熱聲光電,裏面有好多道理,多有意思!”
高中畢業,他考入北京輔仁大學物理系。4年後,以理學院第一名的成績畢業。
在剛覆校的山東大學做了一年助教後,張禮考取美國康奈爾大學的研究生,出國深造。
1948年秋天到美國,剛讀完一學期,有中共地下黨員朋友動員他回國參加革命。1949年初,張禮給導師留了封信,悄然回國。
他的導師、物理學家菲利普·莫里森,後來多次寄來最新出版的物理書。張禮家中仍保存着1951年時收到的一本《量子力學》和莫里森的隨書來信:“衷心祝願你和所有新中國人民擁有和平且充滿創造力的未來。”
回想求學經歷,在康奈爾大學的半年雖短暫,卻因為莫里森和著名物理學家費曼的存在,成為張禮難以忘懷的時光。
他永遠記得聽費曼講課時的心情,“這個人有魔力,講課太迷人、太有意思了,跟變魔術似的,一下就把我吸引住,我後來無論什麼情況都一心要搞物理,和費曼有關。”
回國後,張禮先到北洋大學(今天津大學)任教,又由國家公派到蘇聯列寧格勒大學進修。1957年,32歲的他調入清華,參與創建為發展中國原子能事業成立的清華大學工程物理系。
張禮最想做的,一直是物理科研,探究物理學裏的“道理”。但國內師資人才稀缺,到清華不久,他就相繼出任工程物理系核物理教研組主任、副系主任、系主任等職務,長期分管教學及研究生培養,一半以上的時間搞行政,剩下時間搞教學。
“講課是我的救命稻草,科研搞不成了,我靠講課不丟業務。”張禮説,“而且這也很有意思。”
他一門接一門地講,原子核理論、原子核結構、原子核衰變、量子場論、基本粒子理論、磁流體力學、受控熱核反應……許多專業課過去沒學過,就先自學,邊學邊教。“科研搞不成,搞教學也是搞物理,我也喜歡。”
最痛苦的是“文革”時期,課也講不成,整天開會挨批。有朋友把書全賣了,説再也不幹物理。張禮一本沒賣,“我將來還要幹這個,雖然看不到出路,很苦惱,可我這志向並沒有改,那就等着吧。”
等“文革”結束、改革開放,“哎呦!我這個高興,熱情高到什麼程度?”張禮回憶,物理學家趙保恆在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講課,當時已經50多歲的他,約着比自己年輕20歲的北大物理學教授趙志泳,每週兩三次從清華北大騎車去玉泉路上的高能所聽課,一堂不落。
楊振寧、李政道回國講課、作報告,他也全去聽了。“好不容易有機會學習,趕快好好學,那是我人生裏最快樂的時間之一。”他覺着能與這種快樂相提並論的,是家裏小孩誕生的時刻。
被時代的風浪裹挾前進,對物理的熱愛是張禮內心的壓艙石,不論現實把他推向哪個軌道,一有機會,他就想方設法偏回心之所向。
物理對他有不變的“引力”,“什麼東西把我撬走了,它就又把我吸回來。”他笑着感嘆,“人生啊,我這輩子就和物理幹上了。”
(小標題)永不退休的退休教授
當時,他的學生不少在二機部工作,“那是給國家起了多麼重要作用的地方,一看那些骨幹,好多是我們培養的,我特別激動,覺得自己可真不白活”
“文革”中,清華大學曾開設固體物理等4個研究班,沒辦多久被叫停。“文革”結束後復班,學生們點名要張禮來講量子力學。“我高興極了,非常願意去教,學生們這樣欣賞我,我教得也很使勁。”
固體物理班班長隋森芳,2009年當選中科院院士。接受清華大學採訪時,他提到當年張禮用英語給他們講量子力學課,“把微觀世界描述得惟妙惟肖,他在講台上的一舉一動,直到現在還歷歷在目。”
顧秉林也是這個班的學生。他説張禮是清華老師中對自己影響最大的人之一,“講課條理清晰,任何概念和內容都非常深刻,我們討論哪個老師影響大,很多同學都提到他。”
“我很珍視學生們對我的肯定,很喜歡他們,也很惦記他們,他們給了我很多力量。”張禮説。
1974年前後,他去二機部(即後來的核工業部)參觀,他的學生不少在這裏工作,“那是給國家起了多麼重要作用的地方,一看那些骨幹,好多是我們培養的,我特別激動,覺得自己可真不白活。”
他總想着,怎麼能為學生們多做點事,這一想就是70年。
20世紀80年代,張禮觀摩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報告,開了門叫“近代物理學進展”的課,“我想幫學生們學會找問題,問題找得最好的就是諾獎得主們,所以我就給學生們介紹一些諾獎得主的工作,他們怎麼發現問題,怎麼解決問題,希望給他們啓發。”
1995年,物理界發生了一件大事,科學家們首次成功製造出玻色-愛因斯坦凝聚。張禮一聽説就感覺這很重要,希望大家重視起來。他跑到物理系宣傳,又去清華新成立的高等研究院組織討論會,70出頭、退休多年的人了,沒課題,沒經費,沒隊伍,沒義務,但他卻樂於做這種努力。
“這東西有意思,而且重要。參加討論會的學生越來越多,也有人轉做這方面題目,我折騰半天,能吆喝一羣人一起來研究這個,已經夠高興了。”張禮説。
清華高研院教授翟薈後來從事的就是這一領域的研究,他也是1998年,張禮開設“量子力學前沿選題”課的第一班學生,現在成了辦公室跟張禮打對門的同事。
張禮常去參加翟薈組織的課題組討論,“我得聽聽、學學,跟上發展啊,自己做不了不要緊,但要知道發展到哪一步了。”
在翟薈看來,張禮是真正以科研為樂的人。年前,張禮對他説,自己正在看翟薈之前一個學生的畢業論文,“可能聽我們講到論文裏的一些內容,覺得有意思,他就把論文拿來學了。”
翟薈認為,“張先生最讓人尊敬的有兩點,一是他至今仍對科研新知有興趣,新的東西出來,他還會很有激情地去學;另一點,是他從70多歲到現在,始終堅持教學。”
今年和張禮搭檔,一同進行“量子力學前沿選題”線上教學的清華物理系助理教授胡嘉仲對此有同感。“説是退休,但他從沒在真正意義上退休,以前的研究狀態和習慣,很多都保留到現在。他對新鮮事物的接受度非常高,對年輕學生的想法也能很快理解。”
胡嘉仲去年剛從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回國,“量子力學前沿選題”是他從教生涯的第一門課。10年前,他在清華讀書時,選修過這門課,“我現在的研究方向就是聽張老師的課後產生興趣的。”
回母校任教後,胡嘉仲主動找張禮,希望參與授課,剛好張禮也一直在找接班人。“我是做理論物理的,胡老師是實驗物理學家,我們搭檔太有好處了,對學生的訓練可以更全面。”
他們常一起討論怎麼把課程講得更吸引學生,胡嘉仲會建議講課時使用更前沿、甚至網絡化的表達,運用包括B站動畫在內的各種互聯網資源,張禮會強調對重要知識,不僅要講內容,還要講歷史背景和故事,讓學生充分理解一個問題從提出到解決,是怎麼一步步實現的。
張禮喜歡講課,“教學時,感到自己盡了責任,對學生有好處了,就會得到滿足。”
偶爾遇到煩心事,一開始備課,他心情就變好。
講課之餘,張禮在退休後還翻譯了華人物理學家徐一鴻的科普作品《可畏的對稱——探尋現代物理學的美麗》,獲得2014年吳大猷科學普及著作獎佳作獎。
(小標題)責任感是當代學生的必備特質
“沒有這種責任感,什麼事只看個人利益,今天這個合適做這個,明天那個合適做那個,很難有大出息”
張禮的很多學生,都聽他講過自己治學中的一大憾事。
在蘇聯列寧格勒大學做理論物理研究時,張禮發表的有關“電子-正電子系統的定態及其湮沒轉變”的論文,被國際公認為正電子湮沒譜學的奠基性文獻。學校為他安排了類似博士後的職位,希望他繼續深鑽,但他沒理解校方用意,也沒向人討教,匆匆交差回國。
幾年後,一位美國教授用他的方法深入研究,發展了全新的分支學科“正電子湮滅譜學”。這位教授後來到清華講學,特地打聽了張禮的消息,並在作報告時向他致謝。
“一個研究方向,愣讓我毫不在乎地丟掉了,這是我會記一輩子的遺憾。”張禮講這件事給學生們聽,希望他們吸取教訓,在學習中培養獨立思考的能力和主動請教的習慣。
他認為很多中國學生都是過去“培養乖孩子”的教育方式的受害者,像他自己,就是“乖大的”,“不太會闖自己的路,別人闖出來的路,我有能力跟着走,並走出一定結果,可為什麼不自己闖呢?”
教了70多年書,他説想教給學生們的,首先是知識,然後是方法,最後是思路,也就是如何找到問號並解決。
他認為今天的中國學生,首先應具備的特質是對民族和國家的責任感,“這是必要條件,要從這個角度思考自己想做什麼樣的人。沒有這種責任感,什麼事只看個人利益,今天這個合適做這個,明天那個合適做那個,很難有大出息。”
其次,“我真是希望我的學生,學什麼都真正感興趣地學,真正去愛它,想把它跟自己造成一個再也分不開的關係,得有這樣的感情。”
説到底,他不願看見年輕人只是出於功利心、帶着過於輕浮的企圖選擇學習方向。
備課閒暇,他和胡嘉仲討論,在美國對中國進行技術封鎖的形勢下,中國的科技水平如何能趕上甚至超越對方,他們認為教育水平的提高十分重要。
在80歲生日宴上,張禮曾發表演講,夢想未來的清華物理系成為學術創新的發光點,“我一直有這個夢,希望我們的教育不斷提高,不僅吸引國人,還能吸引全世界的學者來學習。”
(小標題)“找最吸引自己的事,玩命去幹”
“這個年紀是可以不幹了,但我願意幹啊,我還想幹呢!”張禮不計得失成敗地做了一輩子自己愛做的事,也從中獲得了最大的快樂
今年,張禮的著作《量子力學前沿問題》將推出內容更豐富的第三版,還有一本去年完成翻譯的經典物理教材譯著即將面世。“這個年紀是可以不幹了,但我願意幹啊,我還想幹呢!”
從52歲到90歲,張禮每天清早5點半,會出門跑3公里步,近幾年才在醫生建議下改成快走。
7點左右,開始一天的工作。晚上9點,躺上牀看報,打開CD機放古典樂,睏意上頭就關燈睡覺。
翟薈覺得張禮的生活幾十年一成不變,規律到單調,作為旁觀者,很難從中找到什麼了不起的故事。
“看上去平淡,但只有很少很少很少的人能做到。尤其在做出成就後,還能保持這種純粹的科研生活,更不容易,因為很多人的精力重心都會離開學術,轉向各種社會活動。”
如果要追逐名利,張禮是很有資本的,“在他那個年代,他做出了許多不錯的工作。包括2013年,他和徐湛等學者在上世紀80年代完成的工作獲得中國物理學會周培源獎,這是國內理論物理方面的最高獎。他們的工作被國際同行稱為Chinese Magic(中國魔術),至今仍有很多用處和新發展。”翟薈説。
但張禮對名譽加身或追求名利都沒什麼興趣,也不怎麼參加評獎之類的活動。他只是簡單快樂地幹自己的物理教學。
走過近一個世紀風雨,在張禮看來,人生在世,什麼最重要?
“做出你可能做出的貢獻。”他這樣回答,“有多大本事都使出來就行了。”
他認為自己就是個普普通通、老老實實的人,其實沒太多人生經驗可供人蔘考。跟子孫輩交流,也只跟他們講最簡單的幾條:要老老實實學習,要儘可能幫助別人,對幫助自己的人要感恩。
“我的一生很平穩,沒怎麼在很不利的條件裏折騰,有人説我是‘福將’,包括‘文革’時,我也沒進勞改隊,比較幸運。”
但張禮先生的福氣,或許不是來自運氣,而是來自他一生都遵從自己內心,以及永不厭倦的好奇、持之以恆的熱忱和腳踏實地的努力。他不計得失成敗地做了一輩子自己愛做的事,也從中獲得了最大的快樂。
“如果您現在是個年輕人,會選擇過怎樣的生活?”
他“哈”地笑出聲,興致勃勃地暢想,“那選擇太多了,要找最有意思、最吸引自己的事情,玩命去幹。當然也不是整天只幹活,”他抬手指指書桌旁的唱片機,“還要聽聽這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