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習記者 李文璇
圖片來自網絡
近年來,社交平台的興起,為教育培訓市場注入了新活力。流量洶湧而至,不少教培機構的員工,披上了“考研‘上岸’者”“留學生”“行業精英”的外衣,在社交平台發佈圖文“軟廣”,為機構吸粉、引流。
虛假的“人設秀”,使部分從業者陷入道德困境,但也有人覺得這不過是營銷的“本來面目”。“人設是假的,但提供的內容是免費且有用的”,在略顯矛盾的處境之下,這種營銷行為尚處於平台監管的“真空地帶”。
考研、留學到求職
教培機構上演“人設秀”
“做完‘養號’的準備工作,領導讓我給賬號編幾個人設出來,我直接坐擁了好幾個身份,你怎麼知道我是大廠技術員、文科轉碼、高級產品經理、投行學長?”離職以後,研究生劉昊宇(化名)在社交平台上寫道。
今年12月,他通過海投簡歷,找到了一份“新媒體運營”的實習。然而,入職以後,劉昊宇發現,這份工作並不像他所預想的那樣,是運營求職培訓機構的官方賬號,而是要從零開始“養”個人賬號。
按照部門的要求,這些賬號必須擁有固定的人設。劉昊宇的同事多為還在讀書的學生,卻都在社交平台“搖身一變”成了“行業精英”。“每人要負責三到五個號,具體打造什麼樣的人設,跟賬號的定位有關。”劉昊宇回憶説,“我統計了下,公司運營的這類賬號總共有幾十個。”
仍在國內讀大學的林媛(化名),則被迫扮演起了在國外留學的“學姐”。為了完成學校的暑期實習任務,她於2022年6月到一家K12(小學至高中12年基礎教育階段)教育公司的新媒體運營崗實習,卻在入職後被分配到公司旗下的留學機構工作。“當時領導給了我們兩個選擇,一個是以留學‘學姐’的身份,出鏡拍攝視頻,另一個是寫推文引流。”她選擇了“‘人設感’相對沒那麼強”的後者,在賬號的個人簡介部分,給自己貼上“名校留學生”的標籤。“如果怕露餡,也可以只説自己在某個國家留學”,林媛補充説。
今年11月入職某考研圖書公司的陳天立(化名),同樣見證了這場以“新媒體運營”為名的“人設秀”。他所在的部門裏,不少本科畢業生在社交平台上,將自己包裝成了通過考研“上岸”國內名校的研究生。
“即便是考研的成績單,也可以‘P’出來,基本不會受到用户的質疑,畢竟大家關注的主要是賬號內容,而不是個人簡介。”陳天立説。由於覺得“內容質量才是最重要的”,他並未編造人設,運營賬號近一個月時間,漲粉數量僅在一百左右,“在部門是倒數”。在這周的部門會上,領導“點”他未能完成線上推銷圖書的業績指標,陳天立頗覺無奈:“重點大學碩士畢業,卻在做這種工作。”
調研、“養號”到引流
從業者陷入道德“漩渦”
談及工作體驗,劉昊宇和陳天立不約而同地將其描述為“造輪子”。這是一句“互聯網黑話”,用來形容那些“重蹈前人覆轍”、沒有創造性的無意義工作。
儘管身處不同領域的公司,但他們的工作內容大同小異:首先是“調研”,即花數天時間,快速翻看行業資料與社交平台的相關帖子,而後“照貓畫虎”發佈圖文帖;再就是“養號”,模擬真人使用社交平台的過程,避免被平台鑑定為“打廣告的”;最終目的則是“引流”,適時向粉絲推銷本公司的課程或培訓服務。
背靠圖書編輯部這棵行業“大樹”,推免讀研的陳天立“速成”了考研領域“專家”。“平時我會給用户答疑,如果遇到什麼不會的問題,就去問編輯部的同事。”陳天立認為編輯部的員工“很專業”,“給用户提供的內容還是有用的”。
劉昊宇也覺得“到了上課和培訓階段,公司提供的內容應該尚可,對於學習和檢索能力不強的人來説,提升會比較明顯”,但他更加苦惱於引流過程的“不道德”。
“這不就是騙人嗎?”劉昊宇説,他在入職四天後便“光速”離職,還在社交平台上發佈了吐槽這類工作的帖子。在留言區,有人評論道:“這種工作好沒意思,有種騷擾電話崗的感覺。”
沒有工位、只能和其他三個實習生擠在公司閲覽室辦公的林媛,也做出了相同的選擇。“整合留學信息對我來説很困難,‘拉人頭’的引流工作,我自己也排斥,再加上經常加班,實習工資卻只有1500元,綜合考慮下來就辭職了”。
體驗過這份工作以後,劉昊宇對社交平台上信息的真實性有了新的認知。“現在再看,很多帖子就是‘一眼假’,尤其是那種沒有個人生活照片、只有高級人設標籤的。”林媛則認為,即使沒接觸過這個行業,“看多了也能一眼看出來是廣告”。她舉了個例子:“像現在考公、考研很熱,但那些平日忙着考公、考研的人,哪會有時間精心拍攝、剪輯視頻呢?”
火起來就是“搖錢樹”
“造人設”是業內競爭選擇
近年來,教育培訓行業發展火熱。社交平台的興起,則為教培市場注入了新的活力,亦吸引了“新玩家”入局。諸多考研、留學、求職等方面的“過來人”,在平台上分享起自己的學習經驗與求職技巧,為學子“指點迷津”的同時,也藉此吸粉、吸金。流量洶湧而至,不少教培機構也端上了“自媒體”這碗飯,藉機打起“軟廣”。
教培領域頭部博主粉絲數量可達百萬級
曾於某教培機構任營銷經理的王志遠(化名)告知記者,業內的自媒體“玩法”已經非常成熟。“註冊個人賬號,在社交平台打造人設,併發布相關內容,算是個‘收集線索’的過程。”王志遠説,“機構會根據賬號的運營情況,有針對性地制定相應的營銷策略,將在社交平台吸納的粉絲轉換為私域流量,進而推廣培訓服務。”在他看來,在激烈的競爭態勢之下,這樣的營銷方式是業內的普遍選擇,本身並無是否道德之説。
陳天立也嗅到了“人設秀”背後的商戰硝煙。“據老闆説,公司開展這方面業務的起因,是其他機構會僱傭‘水軍’來攻擊我們,所以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所在的考研圖書公司處於行業頭部,圖書編輯能拿到2萬每月的高薪,新媒體部門亦有“貨真價實”的考研“上岸者”——這個女生用不到一個月時間,就在社交平台積累了兩千多粉絲。
眼看部門同事將賬號運營得風生水起,陳天立不時陷入業績焦慮之中:“其實所謂人設,就是一個用來增強內容説服力的手段而已,無需對此有過大的道德負擔,反正用户是否購買培訓服務跟這個也沒有必然聯繫。但我覺得這方面市場已經接近‘飽和’了,大部分資源都被機構和名師壟斷,個人博主只能拾一些‘邊角料’。”他感到自媒體領域的“頭部效應”明顯,而流量則是門徹徹底底的“玄學”——社交平台的曝光機制並不透明,“不知道為什麼某條帖子就火起來了”。
“在社交平台發帖,本來就有自然曝光,這部分曝光量和內容、標籤都有關,存在一定不可預見性。在賬號運營過程中,機構也往往會投入一定資金進行‘推流’,也就是花錢買曝光量。”王志遠解釋道,“不過,本質上,個人賬號能否火起來確實要看命。”
他表示,由於這部分工作門檻不高,需要控制人力成本,所以大多數教培機構都更偏向於招募實習生,而非名校畢業的研究生或留學生,這也直接造成了賬號運營者線上、線下的身份“錯配”。“多‘養號’、‘廣撒網’很重要,畢竟,一旦有人把賬號運營起來,對機構來説就是長久的‘搖錢樹’”。
商家虛構“人設”是否構成欺詐
要看用户購買培訓服務的主觀心態
在信息爆炸的當下,利用標籤化的人設搶奪稀缺的注意力資源,或已成為一種“商業法則”。華南理工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蘇宏元便在《網絡人設的符號化建構、表演及反思》一文中指出,網絡人設的符號化建構並非只是簡單的網絡娛樂,更是一種吸引消費者和粉絲的營銷手段,是一種符號消費現象。他認為,網絡人設並非完全的“真我”,是可以“經營”的,具備很強的操控性、偽飾性和逐利性。
在此意義上,人設似乎天然與“真我”相背離,而就教培機構的“人設秀”而言,“人設是假的,帖子的內容是免費且有用的”無疑是一種略顯矛盾的處境。今年4月,某社交平台針對行為違規、內容違規、渠道違規三種違規營銷賬號啓動治理,虛假的個人簡介不在治理範圍中。此種軟性營銷行為,或仍處於平台監管的“真空地帶”。
北京市京師(濟南)律師事務所的王經緯律師表示,賬號運營者在社交平台上發佈的都是免費信息,並未提供任何付費服務,單純虛構人設的行為不構成欺詐,不過,依據《侵害消費者權益行為處罰辦法》相關規定,倘若用户基於對培訓機構虛構人設的信賴,購買了該機構的相關服務,事後查證相關人設系虛假,則培訓機構的行為可能被認定為引人誤解或欺騙性銷售類欺詐。
“因此,相關機構是否要承擔欺詐的法律責任,關鍵在於消費者購買服務是否歸因於賬號運營者的虛假人設。”王經緯説,“這樣的案件通常考量因素較多,在司法實踐中,法官也會綜合考慮虛假人設對消費者選擇該服務的影響比重,最終認定是否構成欺詐。”
蘇宏元指出,網絡人設實際上脆弱、易碎,可能在不經意間“崩塌”,殃及其所代表的企業和組織機構,使其形象和聲譽受到傷害,並蒙受經濟損失。他進而寫道:“網絡人設的運作應着眼於企業的長遠利益,重視誠信,強化社會責任感。少一些偽飾,多一點真誠,是網絡人設及其運作團隊應該研習的一門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