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覺醒來,有朋友傳來幾張照片,來自阿富汗的照片。
中國人熟悉的巴米揚大佛,昨晚以3D光影技術復活了。當地人欣喜地提着馬燈觀看,還有人跳起了歡快的舞蹈。
想起來,整整20年前,也是這個乍暖還寒的3月,這兩尊屹立千年的大佛,被塔利班的炮火永久地摧毀了。
阿富汗最著名的文物,世界上最大的立佛,就這樣毀於宗教的偏執和狂熱。
我總覺得,除了人的損失外,這是過去20年,世界最讓人心碎的損失。
資料圖 新華/TAKEFOTO
對中國人來説,尤其是。
佛教,在印度本土最早是沒有佛像的,信徒們以菩提樹、腳印、蓮座等形象,來表現佛陀的誕生、出家、覺悟、傳道等。
只有到了阿富汗,尤其是巴米揚地區,才在其他宗教影響下出現了佛像,繼而傳到中國。
當時讀珀西·塞克斯的《阿富汗史》,其中就説,正是在犍陀羅地區(即古阿富汗),“(印度佛教)漸漸變成了一種新的宗教,不再是宣揚一種‘今生之後,一無所物’的托缽僧團,而是成為一種永遠寓於信徒們心中並傾聽他們禱告的神靈。”
今日遍及中國大小山川的佛像造型及石窟,不管是敦煌石窟、雲岡石窟,還是稍後的龍門石窟,都受到以巴米揚為代表的犍陀羅佛教藝術的影響,其淵源關係,甚至比印度本土佛教文化要深刻得多。
巴米揚大佛共有兩尊,都傍山而鑿,西面一尊,鑿造於五世紀,高55米,着紅色袈裟;東面一尊鑿於二、三世紀(也有説一世紀的),高38米,身披藍色袈裟。
巴米揚,是興都庫什山的重要隘口,也是古絲綢之路的必經之地,由此也成為古代佛教徒的朝聖之地。
法顯、玄奘,當年就曾專門到過巴米揚,頂禮膜拜過這兩尊大佛。他們在各自的著作《佛國記》和《大唐西域記》,就對巴米揚作了生動的描述。
《大唐西域記》中,玄奘就讚美“梵衍那”(即巴米揚)“多小川澤”,“眾池澄碧,林樹青葱”“王城東北山阿,有立佛石像,高百四五十尺,金光晃曜,寶飾煥燦。東有伽藍……伽藍東有輸石釋迦佛立像,高百餘尺”。
法顯、玄奘讚歎不已。確實,千年的佛像超越了宗教黨派,超越了民族國家,甚至超越了時空,成為全人類所共同擁有的文化遺產。這也是阿富汗最為珍貴的歷史文物。
但不想在21世紀,他們遭遇了終結者塔利班。
(二)
我2001年去阿富汗的時候,塔利班剛逃出喀布爾,但仍在周圍山區打游擊。局勢兇險,每天都有死亡,雖然特別想去巴米揚,但最終沒去成。
但巴米揚類似的苦難,在喀布爾就能感受得到。
外交官羌品興先生長期在阿富汗工作,他就多次建議我,你可以去看看喀布爾博物館,裏面的佛教文物,“比亞洲所有佛教國家的館藏品的總和還要多”;而且佛教雕塑的精妙,舉世無雙。
在他看來,去喀布爾不去喀布爾博物館,就好比去西安不訪陝西博物館,將是一件極大的憾事。
今天早上,找出當年的日記,才想起是2002年1月12日,我去的博物館。
當時天正下着小雨,劫後餘生的喀布爾博物館,門窗都已沒了,只有一個新掛的白色條幅:“只有文化得以存續,民族才能存續。”
這是阿富汗人帶着血和淚的教訓。
這可能是全世界最破爛的博物館了,大樓殘破成一個勉強還能站立的骸架。裏面館藏豐富、價值連城——甚至無法以金錢來衡量價值的文物,更早已毀滅殆盡。
被毀的文物中,包涵了眾多史前、希臘、印度等各個時期各個方面的藝術珍品。只留下偶爾幾個伊斯蘭教文物,孤零地陳列在這個四處漏風的博物館角落裏。
幹出這種與人類文明為敵事的,就是當時的塔利班。它堂而皇之行事的理由,是這些藝術品上的非伊斯蘭偶像侵蝕了他們的信仰,因此,必須毀掉所有這些雕像或崇拜物。
宗教的狂熱,讓人無語。記得當時塔利班的瘋狂舉動,也遭到了整個伊斯蘭世界的反對,稱其玷污了伊斯蘭教的“寬容”。
歌德説過一句話:最可怕的莫過於無知而行動。
但這種無知的可怕性,卻讓世界永遠失去了這些璀璨的文物,包括世界上最大的立佛巴米揚大佛。
(三)
最讓人深思的是,破壞者,很多還是受過良好教育的高官。
當年在阿富汗博物館,工作人員告訴我,當時是塔利班的新聞文化部長及財政部長帶隊,大搖大擺地進來打砸破壞的。
當博物館的考古學家和歷史學家以哀求的口吻,懇請他們放過這些承載着歷史記憶的文物時,他們卻報之以譏笑,譏笑地看着這些學者因文物被毀而流露出的痛苦和恐懼。
他們還警告那些阻攔的專家:“不要自不量力,如果你們想制止這一切,我們就用斧子敲碎你們的腦袋。”
第一天, 這幾個官員用石頭砸碎文物;第二天,他們用斧子取代了石頭;後來,揮舞着大錘的塔利班士兵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數千件他們認為有冒犯性質的文物被摧毀了。
上面的幾張圖片,第一張是被砸後的佛像,後面幾張,則來自我從喀布爾舊書攤上淘到的一本博物館介紹,裏面這些藝術雕像,只能永遠留在這本卷邊的書裏了。
和我討論巴米揚大佛的命運時,一些阿富汗官員剖析,塔利班以大佛作賭注,可能是想以極端手段,批駁國際社會取消封鎖,但它卻以其愚昧、殘暴、破壞、偏執的形象遭到國際社會的唾棄。
幾個月後,911事件爆發,已被千夫所指的塔利班,又因為庇護本·拉登,引火燒身,這或許也是歷史的定數。
但歷史,有時又似乎在跟我們開玩笑。
憤怒的美國人攻打阿富汗,最終推翻了塔利班政權,獵殺了本·拉登。但20年的戰爭廝殺之後,美國人發現,除了付出幾千條生命和幾萬億美元損失外,似乎也沒改變阿富汗什麼,塔利班依然頑強,戰火依然在繼續。
美國又正在和塔利班談判。甚至不排除,若干個月後,塔利班捲土重來,再次成為阿富汗的主人。
經歷了大起大落的塔利班,會為往事後悔嗎?會為摧毀巴米揚大佛懺悔嗎?
我不知道。
20年,世界變化很大,翻看當時的照片,當年在我面前繪畫炮轟巴米揚大佛的阿富汗少年,應該也早已為人父了吧。
他還活着嗎?如果塔利班執政,他的這種反對態度會被允許嗎?
巴米揚大佛徹底摧毀了,現在只能以光影藝術重現。
不管我們多麼惋惜,失去的,其實就永遠失去了。
印度《五卷書》中有這樣一段銘言:“在什麼地方,不應該尊重的人受到尊重,應該尊重的人得不到敬意,在那地方,一定會發生三件事情:災荒、死亡、還有危機。”
20年,中國埋頭苦幹,崛起成了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但這個世界,我們卻看到了太多的狂熱、愚蠢和苦難,很多狂熱、愚蠢和苦難,還在繼續。
20年,就這樣過去了。
來源:牛彈琴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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