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主時代(235-263):休養生息挽不回的土崩瓦解
>惡性通脹
>建興十二年(234年),諸葛亮去世,季漢的復甦時代結束。
以競爭視野觀察,季漢在短期內,通過損耗社會活力和透支社會未來財富來汲取更多的資源,以集中力量打破僵局,其實無可厚非。
這就好比不同階層的人奮鬥。
富家子可以有大把的精力、財力用於全方面發展。而窮家子只能把有限的精力和財力用於一方面,比如考學或做生意。這是窮家子改變命運的唯一出路。不僅如此,窮家子還要犧牲大量的娛樂時間,加班加點,充電,熬夜,以透支身體來彌補出身的“先天不足”。
如果窮家子成功了,即可逐漸提升社會地位和改善生活環境,進一步可以選擇去發展自己的興趣愛好,抑或健身養生。總之,在競爭中成功脱貧後,他有了更多選擇。
季漢正是這樣的窮家子。在競爭視野下,以曹魏和孫吳的標準來苛責季漢,無異於以富家子來指責窮家子的不全面發展、透支健康。免於指責的唯一方法,似乎也只有乾脆認輸,退出競爭。結局當然是任人宰割。
倘若北伐大業取得成功,以目前所見史料看,雜糅儒家、法家、道家思想的諸葛亮,必然能夠推行“育養民物”(《三國志·蜀書·杜微傳》)的休息政策。
而後世所以的非議,都在於北伐失敗。諸葛亮五伐中原不成,自己的身體嚴重透支,終於支持不住,秋風星落五丈原。與諸葛亮一樣,經過嚴重透支,開始支撐不住的,還有整個季漢的經濟。
前文我們提到諸葛亮死後,季漢發行了新貨幣直百。彭信威先生將發行時間定在建興十三年(235年),理由是“劉禪更加恣意於奢侈,蔣琬等人的話未必能打動他”,於史無徵。(彭信威《中國貨幣史》P141)不過,他在後面提到了孫權鑄行大泉五百與直百的關係,似乎更有啓發。
吳嘉禾五年(236年),孫吳政府首次鑄行虛值貨幣“大泉五百”,即一枚面值500五銖錢的貨幣,這比季漢的“直百”系列面值更大。
大泉五百初鑄時為12克,季漢的直百在初鑄時在2.3-2.5克左右,重量大概是大泉五百的五分之一,與兩者面值的倍數正相符。由此觀之,孫權鑄造大泉五百,或許即是應對季漢“貨幣戰爭”的舉措。在此之前,孫吳境內使用的錢幣既有漢五銖,也有新莽時期的虛值貨幣大泉五十等。季漢大規模發行直百,加上之前嚴重貶值的直百五銖、太平百錢,終於使孫吳承受不住。為了防止銅料外流,乃鑄行大泉五百作為應對措施。由此觀之,直百鑄行的時間定在建興十三年(235年),大抵不會有錯。
諸葛亮去世後,蔣琬、費禕先後執政,季漢鑄行2克以上的直百。然而至遲在15年後,蜀錢的減重又破了紀錄。安徽馬鞍山朱然墓(朱然去世於赤烏十二年,即249年)出土的7枚太平百錢,只有0.9克。特別是還出土了一種叫“太平百金”的錢。這種錢本來也是太平百錢,但因為太輕太小,以致於沒有足夠的空間將“錢”字完整地刻鑄在錢幣上,於是“錢”字只能刻一半,變成了“金”。(費小路《三國吳朱然墓出土錢幣》)太平百金是一種比太平百錢減重貶值更嚴重的蜀錢,1克的太平百金已可稱為“大樣”了。
這15年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令季漢的經濟再度衰退呢?
其實,相比於諸葛亮時代,蔣琬和費禕都在努力息兵養民,費禕更不惜制約姜維、屢施大赦,來贏取疲憊的蜀民支持。但顯然,蔣琬和費禕的努力,換來的卻是經濟惡化。
因為蔣琬、費禕雖然清靜無為,但並沒有着力扶持季漢境內的社會經濟復甦,也沒有阻止錢幣的減重。
長期以來,季漢的貨幣政策,本身就是一種對民間財富的掠奪;而諸葛亮全力扶植的國營壟斷式的經濟體系,必然對民營經濟產生過度排擠。當紅利期過後,社會經濟的凋敝也就日漸明顯。所謂休養生息,已經是治標不治本。
如果仍以人來做比喻,諸葛亮時代的季漢,無疑是一位生病的窮家子。雖然他的工作有了點起色,但是身體已經隱約出現了問題。此時,窮家子需要的是治病,僅僅是卧牀休息已經無法使身體恢復健康了。
>季漢末日
>蔣琬、費禕尚不能挽救季漢的局勢,那麼在劉禪親政以後,季漢就只能江河日下了。
由於集權效應,季漢公正的法治實則建立在人治基礎上。要維持政治清明,依靠的是執政者自我約束。作為克里斯馬型的人物,諸葛亮留給季漢最大的遺產,莫過於廉潔奉公的精神。如蔣琬“為政以安民為本,不以修飾為先”,“好惡存道”;(《三國志·蜀書·蔣琬傳》費禕“雅性謙素,家不積財。兒子皆令布衣素食,出入不從車騎,無異凡人”。(《三國志·蜀書·費禕傳》)姜維“處羣臣之右,宅舍敝薄,資財無餘,側室無妾媵之褻,後庭無聲樂之娛,衣服取供,輿馬取備,飲食節制,不奢不約,官給費用,隨手消盡”。(《三國志·蜀書·姜維傳》)董允“秉心公亮”。(《三國志·蜀書·董允傳》)
然而,人治終究是不穩定的。費禕、董允死後,劉禪親政,重用陳祗、黃皓,蜀政漸亂。與此同時,姜維重新啓動了大規模北伐。姜維雖然錄尚書事,但常年軍旅在外,實則只統軍,不統政。諸葛亮時代以一己之力維持軍事行動與財政平衡的機制,此時徹底無法維持下去。
這種平衡的打破,其實只是一個縮影。姜維連年北伐,或有慘敗,這使得季漢對效率的要求變本加厲,季漢經濟被進一步掏空;而劉禪重用佞臣,政治混亂,也使得公平無法維持。諸葛亮時代在效率與公平之間建立的平衡機制徹底崩盤。
而且我相信,諸葛亮時期全力打造的國營經濟體系,即鹽鐵專賣與錦官企業,伴隨着季漢亂政,在這時也一定出現了效率低下問題。
舉一個簡單的例子。還是在諸葛亮時期,季漢的軍工企業“作部”即出現過人浮於事和嚴重的質量問題。建興七年(229年),諸葛亮發動第三次北伐,進攻曹魏武都,命部隊拆除魏軍的鹿角,結果“一日鹿角壞刀環千餘枚”。所幸在此時,魏軍撤退,“若未走,無所複用”。隨後,諸葛亮“自令作部作刀斧數百枚,用之百餘日,初無壞者”,方知“彼主者無意,宜收治之”。靠着諸葛亮的事必躬親,對作部工作及時監督和調整,才在未來的戰爭中沒有釀成“敗人軍事”的慘禍。(《太平御覽》卷337、763引《作斧教》,見《諸葛亮集》)
諸葛亮時期尚且如此,就更不要提劉禪親政時期了。
此時的季漢,就好比一個身體嚴重透支、已經生病的人,沒有及時就醫,只是簡單休息了一陣,又開始熬夜加班;不僅如此,竟然還要花錢充值熬夜打網遊。
那麼這個人的命運,也只有死路一條。
作為被剝削最為嚴重的益州人,越來越多地詛咒季漢滅亡。如蜀中大儒譙周,諸葛亮去世時,他“在家聞問,即便奔赴,尋有詔書禁斷,惟周以速行得達”;擔任太子劉璿家令期間,對太子多有規勸。從這裏來看,經歷了諸葛亮時代的譙周,與那些嚴重牴觸劉備的蜀中大族並不同,他對季漢政府並沒有那麼排斥,工作也可謂盡職盡責。或許諸葛亮的人格魅力,曾一度感染了譙周。
不過,隨着季漢經濟的再度崩潰,譙周的態度也發生了巨大轉變。“於時軍旅數出,百姓凋瘁”,譙周乃作《仇國論》,號召停戰。(以上見《三國志·蜀書·譙周傳》)又散佈謠言,説“先主諱備,其訓具也;後主諱禪,其訓授也。若言劉已具矣,當授與人,甚於穆侯、靈帝之祥也”,(《宋書·五行志二》)詛咒季漢早日亡國算了。
國勢日蹙,不僅導致益州人再度對季漢離心離德,也導致季漢統治集團內部崩解。代表劉禪擴張皇權而干預朝政的宦官黃皓、主張休養生息的執政大臣諸葛瞻(諸葛亮之子)、主張用兵自強的軍事統帥姜維,矛盾日深。
各種動盪,對季漢的經濟無疑雪上加霜。季漢末期,劉禪又鑄行了新錢“定平一百”。此錢最重者不過1.7克,稍大的1.1克,而大多數不過1克以下,甚至有大量0.4-0.5克的輕錢;與此同時,直百錢也瘋狂減重,出現了0.3克的劣幣,比定平一百有過之而無不及。
蜀錢減重貶值至此,是季漢政府在主動減重、對蜀中人民瘋狂搶劫,還是被盜鑄者帶壞節奏被迫貶值,一切似乎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它的後果都一樣:“主闇而不知其過,臣下容身以求免罪,入其朝不聞正言,經其野民皆菜色。”(《三國志·吳書·薛珝傳》裴注引《漢晉春秋》薛珝語)
季漢經濟破產,蜀民的正常生活已經無法維持。即便諸葛瞻成功擋住鄧艾,即便姜維逼退鍾會,等待劉禪和季漢的,仍然是被蜀民拋棄的命運。
>晉政初代(263-268):世家大族的解放
>炎興元年(263年),魏將鄧艾偷渡陰平,在益州大族譙周的勸説下,劉禪決定投降,季漢滅亡。
司馬氏控制的曹魏政府,將進入益州的人士大量遷出,“後主既東遷,內移蜀大臣宗預、廖化及諸葛顯等並三萬家於東及關中”。(《華陽國志·大同志》)同時下詔:“勸募蜀人能內徙者,給廩二年,復除二十歲”。(《三國志·魏書·陳留王紀》)又宣佈“特赦益州士民,復除租賦之半五年”。(《三國志·魏書·陳留王紀》)
自中平五年(188年)遭到入侵的益州人,特別是自建安十九年(214年)被捆綁在季漢戰車上的益州人,終於獲得瞭解放。
在“九品官人法”為基礎的曹魏和西晉的統治下,在善待蜀人以爭取孫吳的策略下,益州的世家大族不僅獲得了夢寐以求的“蜀人治蜀”之權,更獲得了在朝廷中晉升的空間。
息民、免税、停戰、自治,一切都來之不易,一切又是那麼美好。
是的,很美好,但這並不是全部。
《華陽國志·李特雄期壽勢志》:“鍾、鄧之役,放兵大掠,誰復別楚、蜀者乎!”
《晉書·王濬傳》:巴郡“郡邊吳境,兵士苦役,生男多不養”。直到王濬接任太守,“嚴其科條,寬其徭課,其產育者皆與休復”,這才“所全活者數千人”。這不僅讓人想起那句名詩:“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
甚至在泰始四年(268年),蜀中還爆發了假託諸葛瞻的起義。“故中軍士王富有罪逃匿,密結亡命刑徒,得數百人,自稱諸葛都護,起臨邛,轉侵江原。江原方略吏李高、閭術縛富送州,刺史童策斬之。初,諸葛瞻與鄧艾戰於綿竹也,時身死失喪,或言生走深逃。瞻親兵言富貌似瞻,故富假之也。”(《華陽國志·大同志》)
這就是被曾經的蜀中大族寄予厚望的西晉。也許,當“解放者”晉軍來到蜀中後,對他們夾道歡迎的,也不過是那些重獲權力的大姓豪強。至於蜀中小民,依然苟且,不過繼續做待割的韭菜而已。
“葛公在時,亦不覺異,自公歿後,不見其比。”(《小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