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起,我國也開始發放綠卡了——即外籍人士的永久居留證件。寒春,一位美國老人,成為第一個獲得綠卡的外國人。
而就在2003年的12月,寒春的丈夫陽早已因病離世。寒春和陽早,這兩個名字對於今天的我們可能有些陌生。
這是一對不同尋常的夫妻,他們被稱為“中國人民的好朋友、國際友人”
他們在上個世紀的四十年代,放棄美國優越的物質條件,不遠萬里跨越太平洋,來到戰火紛飛的中國延安。
他們是想看看中國正進行的紅色革命是什麼樣。
沒想到,這一看,就是一生,從此,陽早和寒春就與中國結下了不解之緣。
這樣的一對夫妻,他們是怎麼來到中國的呢,又是因為什麼他們留在了中國?
一
陽早和寒春這對美國夫婦之所以會出現在中國,離不開埃德加·斯諾那本著名的書《西行漫記——紅星照耀中國》。
1937年《西行漫記——紅星照耀中國》問世後,被譯為二十多種文字,在西方世界引起了轟動,無數外國人通過這本書知道了紅色中國正在進行的革命鬥爭。書中中國共產黨人在艱苦的環境裏樂觀向上、甘於奉獻的精神吸引了很多要求進步的年輕人。
其中就有寒春的哥哥韓丁,《牛虻》的作者艾捷爾·麗蓮·伏尼契的孫子。
帶着對中國革命的無限好奇,韓丁來到了中國。他在1945年以美國戰爭情報處分析員身份目睹了重慶談判,見到了毛主席,立馬為主席的人格魅力所折服。
於是,韓丁對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革命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隨後他去過河北和山西等解放區,對中國革命的命運和前途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韓丁和陽早同是康奈爾大學的同學兼好朋友,他在給大洋彼岸的陽早的信中熱情洋溢地介紹了這個神秘國度的種種新奇變化。
出身於農民家庭的陽早,原名歐文·恩斯特。從小就目睹了貧苦人民和黑人所受到的壓迫,對於《西行漫記——紅星照耀中國》裏中國革命謀求的人人平等,沒有剝削的新政權也產生了無限的嚮往。朋友韓丁的熱情相邀,終於促使他下定決心到中國去走一走。
於是,1946年10月,大學畢業已成為農場主的陽早賣掉農場,以聯合國救濟總署專家的身份來到了中國延安。
延安政府根據陽早的專業,安排他在延安的光華農場工作。
很快,陽早就被延安人民在艱苦的條件下熱情向上、平等互助的精神吸引了,他決心在這片紅色的土地上為人類的解放事業貢獻自己的一份力,也就在這時,他聽取同事的建議取了箇中文名字——陽早。
就在陽早計劃在這片紅色土地上和延安人民並肩作戰建設新生活時,內戰爆發了。
1947年3月,胡宗南率領25萬軍隊發動了對延安革命區的大舉進攻。
黨中央為了保存革命實力,決定利用延安複雜的地形戰略轉移,暫時撤退。
這時,延安政府詢問這些外國專家,是願意轉到國統區還是留下來一起撤退?陽早當即表示,願意留下來和延安人民、和中國革命共存亡。
於是,陽早和同事們一起趕着農場的幾十頭荷蘭良種奶牛撤退。為了躲避敵人的轟炸,他們白天躲在窯洞裏,夜晚則帶着奶牛趕路。在一年多的轉移路途中,他們很少在一個地方待過兩個晚上。
在這樣輾轉顛沛中,延安人民始終保持積極樂觀的精神,並不以此為苦,陽早也很快融入這種革命鬥爭中。
終於,經過一年零一個月的艱苦卓絕的鬥爭,西北野戰軍以只有四萬多人的兵力打敗了胡宗南25萬人的機械化部隊,取得了解放戰爭的勝利。這是一次著名的以少勝多的戰爭。
陽早目睹並參與了這場戰爭的全部過程, 被共產黨的“小米加步槍”的威力所震撼。這時的陽早已深信——中國革命必將勝利。
陽早以前到中國來,還只是想着待上一段時間就回國。但是,經過此次延安保衞戰,陽早卻下定決心要留下來,他要親眼看到中國革命的勝利。同時他還寫信給美國的女友瓊·辛頓,邀請她也來紅色中國。
陽早的女友瓊·辛頓,也就是後來的寒春,是韓丁的妹妹,兩人因為韓丁而相識。1921年出生於美國芝加哥,她從小立志投身科學研究,她畢業於芝加哥大學的核子物理研究所。
在陽早當年準備赴中國時,曾邀請寒春一同前往。但是,寒春當時作為費米的助手,正被選定加入“曼哈頓計劃”研製原子彈。費米被譽為“中子學物理之父”,於1938年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寒春想着跟隨費米這些頂尖的物理學家,自己能學到更多先進的物理學知識,就打算把博士讀完了再考慮中國之行。
圖 | 1939年美國,寒春在帕特尼學校
寒春接到陽早的這封邀請信時,正處於迷茫期。二戰結束後,冷戰鐵幕下的美國繼續擴大研製核武器,以達到稱霸世界的野心。這與寒春當初想用物理技術造福人類的初衷背道而馳。“曼哈頓計劃”的資金完全由軍方提供,他們這些科學家也必須接受軍方調遣。
世界上並沒有所謂的“純科學”的物理研究,寒春想獻身物理科學的夢想破滅了。
早已讀過《西行漫記——紅星照耀中國》的寒春,此時看着男友陽早的來信,對這個東方的神秘國度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她也想去看看這個被哥哥韓丁和男友陽早盛讚的中國到底有什麼魔力。
1948年3月寒春決定來到中國,臨行前她向同學楊振寧告別,流淚了。就這樣離開自己熱愛的核物理研究,寒春心如刀割。
寒春後來稱此次中國之行是“一個夢想的破滅和另一個信仰的開始”。
在哥哥韓丁的幫助下,由宋慶齡牽頭成立的中國福利基金會向寒春發去了錄用函。
於是,寒春獨自一人登上了“戈登將軍號”客船,踏上了前往中國的旅程。歷經十八天,寒春到達了上海。
中國福利基金會安排寒春暫時在育才學校教外語,等待着去延安的機會。
1949年1月,北平和平解放了。寒春由北平輾轉來到了延安,見到了心上人陽早,見到了寶塔山,見到了神話般的延安。
二
到了延安的寒春發現三年未見的男友,已從一個青澀的小夥子成長為一位堅定的共產主義戰士。寒春欣喜於男友的變化,同時也對延安更加增添了幾分好奇。
1949年4月12日,農場的領導和同事們為陽早和寒春舉辦了婚禮。這場跨越太平洋的追尋終於有了結果。
寒春後來説,雖然兩人之前在美國已經確立戀愛關係,但是陽早若不是在中國,她是不會來中國與他結婚的,她是為中國革命而來的。
誰也沒想到,這對異國的年輕人在中國一待就是六十年。他們把最美好的青春年華都奉獻給了中國革命。
解放戰爭後的延安,百廢待興,人們生活物資極度缺乏,但是人們的幹勁十足,到處都是一片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面,大家都為一個共同的目標在努力。
人人都是以“同志”相稱,上級可以批評下級,下級也可以批評上級,每個人都可以暢所欲言。這裏沒有剝削,沒有壓迫,一個全新的人類的理想社會就在東方崛起。
寒春深深地被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所吸引,這裏的一切寒春以前只是在《西行漫記——紅星照耀中國》裏瞭解到。而現在當寒春置身其中時,她的心情非常激動,她來中國這一步是走對了。
於是寒春利用所學的物理學知識投身於農具的革新和改造,陽早則負責奶牛的養殖。
夫妻兩個為了儘快融入人民當中,不僅向當地人學習中文,還努力盡快適應陝北的生活。
陽早最初到延安時,遇到的生活上的第一個挑戰就是喝白開水。這讓在美國習慣喝純冰水的陽早很不習慣。若是到外面遇到甘甜的泉水,陽早總會喝個飽,臨走時還要裝滿一壺。
寒春則跟當地人學會了捉蝨子,和蝨子睡一個被窩,以捉蝨子為樂。寒春曾説:“很喜歡消滅蝨子的那份快感,有一個消滅一個。”
後來陽早和寒春跟隨農場搬遷到內蒙古和陝西交接處的三邊農場。因為住處靠近糧倉,有很多老鼠。老鼠膽子很大,不僅在他們的牀上跑來跑去,有時甚至晚上還咬他們的大鼻子,估計這批老鼠很少見到老外,想一睹“芳容”為快。
於是,陽早和寒春就設計了一個滅鼠箱子,展開滅鼠大戰。經過幾個回合的鬥智鬥勇,老鼠明顯少多了,兩人像孩子般又蹦又跳。
由於農場地處大西北,冬天氣候寒冷。陽早和寒春在冬天的早上洗漱就像是在打仗。
早晨起牀,兩人快速穿好厚重的棉衣,拿起臉盆和硬邦邦的毛巾衝進廚房,那裏有一個大鍋裏有剛燒好的開水,然後快速回到房間,用開水融化完毛巾,在五分鐘內迅速做完所有需要用毛巾的事,因為毛巾五分鐘後又會凍成像冰塊一樣。
寒春還用泥土給陽早做了一個生日蛋糕,陽早捧着這塊獨一無二的蛋糕,笑得非常燦爛。
物質上的匱乏和生活條件的艱苦,這些是陽早和寒春以前在美國想象不到的。但是對於這些困難,他們都一一克服了。寒春説,與在美國的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相比,她更喜歡這裏的兄弟姐妹們,這裏就是她的家。
這對胸懷遠大理想的年輕人在中國的陝北找到了他們畢生為之奮鬥的事業——奶牛養殖。他們立誓為謀求全人類的解放而奮鬥。
三
1952年,寒春應宋美齡的邀請,參加亞太和平大會,在會上做了一個簡短髮言。
就是這個發言,讓美國注意到了她。寒春的美國家人和朋友因此受到了牽連。美國的《真相》雜誌以“一個逃跑的原子間諜”
事後得知此事的寒春,覺得這一切指責很是荒謬。她説,我來到中國一直搞的是農業養殖,中國不需要我去幫忙,他們自己會研製原子彈。但因此牽連到美國親友受累,寒春很傷心。
對於有些人問他們為什麼要不遠萬里跑到中國來受罪。他們兩人的回答則是,為了信仰,為了全人類的和平解放,並且他們不覺得這是受罪,在中國的這幾十年他們感到很快樂。
解放後,政府為了照顧陽早和寒春,調他們回北京從事文職工作,為他們全家配車,接送他們夫妻上下班及孩子上下學。
陽早和寒春為此給外國專家局寫信,要求和中國人民一樣待遇,不要特殊對待。這封信經過特批,最後尊重陽早和寒春的意見,撤回了專車和司機。
後來,在陽早和寒春的一再要求下,組織上把他們調到了北京南郊農場,那時叫紅星農場。
重新回到奶牛中間的陽早和寒春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農場去看望奶牛,踩在農場帶有牛糞的土地上,他們覺得很爽。
陽早和寒春既有分工也有合作。寒春主要負責牛場的設計和改造,陽早負責牛羣的改良和配種、養殖。
寒春認識到要讓中國富起來,必須走機械化的道路。寒春拿出在美國鑽研核物理的執着精神,先後設計出青飼收割機、擠奶機,使公社進入機械化操作階段。
為建設先進示範奶牛場,陽早和寒春嘔心瀝血,他們設計的“牛奶設計和中間試驗”項目成果被農業部授予國家合作獎。
同時寒春設計的卧式直接冷卻奶罐達到了國際先進水平,也填補了國內空白。除了機械改造,改良奶牛品種,提升產奶量也是兩人多年的心願。
1977年,寒春利用回美國探親的機會,從美國帶回優質的公牛精液,以此改良農場的奶牛種羣。
在陽早和寒春的不懈努力下,農場的公牛成為許多“種公牛”站養殖公牛的首選,而每頭母牛年產奶量從1985的五噸增長到1988年的九噸。
讓新中國的兒童喝上新鮮的牛奶,這也是他們對中國革命表示敬意的方式。
中國奶牛場管理專家樑子哲這樣評價陽早和寒春的貢獻:“他們直接推動了中國奶牛業乃至乳業的發展……堪稱中國奶牛業的袁隆平。”
陽早和寒春每天都會去農場觀察牛羣的情況,還要帶上筆記本,一邊走一邊記一邊問。他們的生活已與牛羣分不開了。
就是到了晚年,陽早和寒春也還是堅持每天到農場走走,看看牛羣的情況和小牛説説話。
周恩來總理曾五次接見他們,次次談到“辛苦”,陽早卻回答説:“給社會主義幹活,心甘情願。做心甘情願的事不談辛苦。”
四
2003年12月25日,陽早因肺部感染離世,享年85歲。他生前立下遺囑:“不舉辦任何悼念活動,骨灰用最簡單的辦法處理。”
寒春也力主陽早的喪事從簡,她甚至讓農場的同事不要給陽早買骨灰盒,用塑料袋來放骨灰。同事們不忍心,買了個最便宜的骨灰盒,為此還惹得寒春生氣。
寒春説:“你要為活的人而奮鬥,不要對死的人奮鬥。”
寒春無私的奉獻精神讓農場的同事們欽佩不已。老同事陳繼承曾説過:“她是一面鏡子,在她面前,我這個共產黨員是不合格的!”
2011年6月18日,為中國革命奮鬥了一生的寒春因病在協和醫院與世長辭,享年90歲。
陽早和寒春的子女,遵照其父母生前遺願,喪事從簡不建墓碑,把兩位老人的骨灰撒在了內蒙和陝西交界的廣袤的草原上。陝北——這裏是他們最初確立人生奮鬥目標並決心留下來的地方。
這對可敬的老人,把畢生都獻給了中國革命事業。他們生前生活極為簡樸,就連去世後,也不願給人們增加麻煩。他們追求的是精神上的富足和享受,塵世的物質和名利在他們眼裏都是過眼煙雲,立一個小小的墓碑在他們看來都是多餘的。
“他們為信仰而來,在平靜中告別。”
寒春曾經是美國極有前途的核物理學家。她為了信仰,為了中國革命,放棄了她的美國夢,放棄了漂亮的房子、汽車和名譽地位,甚至可能是諾貝爾獎。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的楊振寧博士當年曾是她的小師弟。
寒春曾説過這樣一段話:“回顧我所走過的路,從小學到研究所的生活,不能説不幸福。但相比站在人們之中,與大家一起改造整個社會,用雙手建立一個沒有人壓迫人、人剝削人、美好而富有的新國家,原來的那種幸福觀是多麼狹隘啊。有的人改造世界的目的只是為了自己,但這種建築在大多數人痛苦之上的幸福,不是真正的幸福,它終究會被歷史所消滅。”
美國作家大衞·布魯克斯曾提出了“第二座山”的概念。
布魯克斯的觀點是,人生要爬兩座山,第一座山是關於“自我”,實現自我價值,如考取名校,有個待遇優厚的工作或是成為明星、名企業家、億萬富翁等,你希望越來越成功。但是僅僅停留在第一座山上的人得到的幸福感是很有限的。第二座山卻是“失去自我”,為了別人或是為了某種使命、信仰而寧可失去自我。
選擇第二座山的人無疑具有高貴的品格,陽早和寒春就是主動選擇攀爬第二座山的人。
他們為了信仰,忘記自我的個人得失。他們跨越國家、民族的隔閡,把追求全人類的幸福視為自己最終奮鬥目標,他們因此而得到的快樂也是深刻而持久的。
以今天那些追逐美國夢的人來看,陽早和寒春的經歷不可理解,甚至有些固執和傻氣。但是中國革命能一路披荊斬棘走到今天,能有我們現在的太平盛世,就是因為有無數位像陽早和寒春這樣為了信仰執着堅守又帶點“傻氣”的志士。
正是有了這些前赴後繼的高貴的靈魂的引領,我們這個社會才會有希望,我們這個時代才會如此生機勃勃、絢麗多姿。
文 | 南國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