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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赫的出身,嫡子的身份,冬郎從一出生開始,就註定了錦衣玉食、養尊處優的一生。納蘭性德曾在《水亭宴集詩序》中描繪過自家的府宅:“予家象近,魅三天臨尺五,牆依繡堞,雲影周遭。門俯銀塘,煙波晃漾。蛟潭霧盡,晴分太液池光,鶴渚秋清,翠寫景山峯色。”不必走出家門,便可在自家府邸內玩賞亭台樓閣、小橋流水,其繁花似錦、金碧輝煌之程度着實令人咋舌。生長在這樣的大宅府邸中,雖不必像寒門子弟一般挨餓受凍、為生計發愁,但是侯門子弟自有他們的苦處。
府中景色再精緻清雅,畢竟不如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舉辦的歌舞家宴再熱鬧,畢竟不如市井氣息來得真實可愛;身着華服,自然要配之以一套套規矩;人在高位,也交不到幾個推心置腹的友人。深門大院的朱牆內側,是平民百姓可望而不可及的另一個世界,但誰又能明白,這些出身顯貴的孩子們,其實內心無比嚮往高牆外無憂無慮、粗茶淡飯的簡單生活。幼年伊始,冬郎就被各種各樣名目繁雜的繁文縟節約束着,每日起牀,梳洗,由乳母帶着去向額娘阿瑪請安。在平常人家的孩子們剛剛學會在街頭嬉笑打鬧的年齡,小冬郎無憂無慮的童年已經宣告結束了。四五歲時,納蘭明珠就聘請了老師來府上教導冬郎。
自此,每日讀書寫字、摔跤騎射都成了必修課,納蘭明珠視冬郎為整個家族的希望,對他的要求自然更是嚴苛。除了延續滿族人尚武的傳統,要求冬郎每日必須跟着師傅學習摔跤、騎馬、練武之外,更是要求他熟讀四書五經的儒家經典。好在冬郎生性機敏,雖然學習的過程甚是辛苦,但他總能很快地完成老師的要求。不論是炎炎夏日抑或是寒冬臘月,每日的學習不曾廢離,就這樣,冬的武技不斷提升,在漢文學習上更是突出。沒過多久,冬郎就能將不少儒學名篇倒背如流,這令納蘭明珠很是欣慰。
受儒家文化浸染的他為冬郎取名成德,《禮記·士冠禮》中有“棄爾幼志,順爾成德”之句,納蘭明珠也是願愛子能在德行上有所成就,成為一名真正的翩翩君子。後來在康熙十四年(公元1675年)為避太子保成諱,又改為性德。時光荏苒,轉眼已經是順治十八年(公元1661年),納蘭性德已然七歲,而就在這一年的正月初七,順治皇帝突然駕崩,與納蘭性德同年出生,此時實際年齡也只有七歲的三皇子玄燁踐祚,年號康熙。康熙帝與納蘭性德在今後的人生路上,還會有不少的交集,這是後話,此處暫且按下不提。
以八歲虛齡坐上龍椅的玄燁,自然無力把控朝局,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鰲拜四位輔政大臣雖然曾在先帝靈前盟誓,同心同德輔佐新帝,而私底下卻是各懷心思,表面平靜的朝局下暗潮洶湧。尤其是有“滿洲第一勇士”之稱的鰲拜,他自持軍功,擅權自重,日益囂張跋扈起來。另一方面,各路打着反清復明旗號的遺老遺少蠢蠢欲動,江南“奏銷案”“哭廟案”等大案頻現,清廷採取的高壓政策更是激化了滿漢民族矛盾,一時間,朝廷內憂外患不斷。而納蘭明珠此時還未發跡,人微言輕的他得以遠離政治漩渦,保住暫時的寧靜,年幼的納蘭性德身居深宅大院,跟隨着啓蒙老師丁腹松學習四書五經與八股文章。關於丁腹松其人,以及其受納蘭明珠之請,作為納蘭性德的啓蒙老師之種種前因後果,在清代徐珂《清稗類鈔》中有過比較詳細的記載。
丁腹松,字木公,通州人,自幼嗜學,博古通今,但其性情古板,不善交際,三十餘歲才舉孝廉為官。納蘭明珠聽聞其治學嚴謹,尤善解經,於是重金聘其為納蘭性德的家庭教師。丁腹松欣然答應,便在納蘭府中安定。不久,朝廷即將舉辦會試,丁腹松屢試不第,於是又辛苦準備着會試。納蘭明珠見狀,便安慰丁腹松,告訴他府中有奴才安三者,對考場事務較為熟悉,可由他伺候丁腹松的考試事宜,丁腹松便答應下來。直至考試當日,丁腹松與安三一同前往考場,路上見許多官員向他們作揖,他以為自己在納蘭府中做事,故多受人尊敬,便連忙向眾人回禮。
會試結束後某日,安三突然來告,説他已中榜,且言之鑿鑿,得意洋洋。豈料丁腹松聞之大怒,稱科舉之事乃是絕密,他一奴才何以得知。安三見狀不對,連連後退,卻不慎露出手中硃批的卷子。丁腹松搶來一看,原來是自己的作文,且上有硃批,果真寫着自己的名次,他以為是安三謄抄偽裝此卷,想以此訛詐自己,於是對其破口大罵,還到納蘭明珠面前稟告此事,要求他嚴懲安三,納蘭明珠則點頭不語。不久,朝廷發榜,丁腹松果然中榜,並且名次和安三那份卷子一模一樣。他思來想去,而後恍然大悟,原來自己此次能中進士,是納蘭明珠與安三串通一氣所為,這安三哪裏是什麼家奴,分明是會試主考官之一。
這丁腹松一生最愛惜名節,出了這樣的事,悲慟不已,連連嘆息“吾一生名節掃地矣”,於是拒不受進士之名,且向納蘭明珠請辭。明珠雖再三挽留,他仍毅然離開,並且當面燒掉了納蘭明珠賜給他的金券,引得父子二人嗟嘆不已。丁腹松後來隱居在城南軍山一帶,納蘭明珠一族失勢之後,與其有關係者皆株連,唯有他一人倖免。此是後話。通過這一段軼事,我們可以一窺當時科舉中的種種弊端,也可以看出納蘭明珠比較複雜的性格,一方面,他身居高位,卻能愛才惜才,謙恭屈己,禮賢下士;另一方面又在官場中一手遮天,玩弄權術,利用職權謀私。這樣的納蘭明珠,與中進士而不受的名士丁腹松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不可否認的是,丁先生的文人氣節對納蘭性德的性格形成產生了非比尋常的影響,他對納蘭性德嚴格要求,授其君臣父子之道,而絕不教他官場上的傾軋伎倆。成人之後的納蘭性德,常常看不慣父親結黨營私、貪財納賄的行徑,甚至還以詩相勸。他的《飲水集》中收錄了這樣的一首五律:擬古乘險嘆王陽,叱馭來王尊,委身置歧路,忠孝難並論。有客齎黃金,誤投關西門,凜然四知言,清白貽子孫。詩中以王陽純孝與王尊叱馭兩個舊典,寫出自己夾在忠與孝之間的困窘。“凜然四知言,清白貽子孫”,一向温文爾雅的納蘭性德,竟能寫出如此直白激烈的詩句,其對父親的不滿可見一斑。
但即使天性高潔的納蘭性德與父親有諸多矛盾,他始終沒有忘記為人子者應盡的禮數。在丁腹松之外,對納蘭性德影響頗深的另一位恩師—徐乾學,曾講到過這樣一件逸事:納蘭性德非常孝順,父親曾偶感風寒卧病在牀,他日日在其左右侍奉,夜晚睡覺連衣帶也不解開,直至面色憔悴、黝黑不已,父親病好之後才恢復過來。三由很難想象,本來白衣飄飄的俊逸公子,為了在父親牀前侍疾,竟致衣不解帶、面色黝黑。但就這一件事,足可見納蘭性德的純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