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實在很喜歡那兩句寫茶梅的詩:小院猶寒未暖時,海紅花發暮遲遲。海紅花,即我們現今所説的茶梅。初冬沒什麼花事,天氣又一天比一天陰冷,好在茶梅花每年都到得很準,真是一場不能更及時的恩賜。
按陳淏子《花鏡》的説法,因其開於冬月,正眾芳凋謝之後;若無此花點綴一二,則子月(注:農曆十一月)幾近虛度矣。其葉似山茶而小,花如鵝眼而色粉紅,心深黃。亦有白花者,開最耐久,望之素雅可人。
——看來它與山茶也沒什麼很大區別,無非是花期和大小有些不同。但山茶和茶梅的品種都這樣多,光看大小顏色,實在很難分辨。至於花期……雖説茶梅本身的花期是在十一月,但要開到二三月趕上山茶的節奏,也不是不可能;至於如今,温室催花的手段也越來越多,整個冬天裏,猛地看到一盆像這幅模樣的花兒,還真不好説是山茶還是茶梅呢。嗯,如果你願意寬容一點,那麼整個山茶科山茶屬的美麗花朵幾乎都可以共享「山茶」或者「茶花」這個名字,這樣説來,把茶梅算作山茶的一種,其實也不算太錯。我們這些非學術範疇的討論,也可以成立得輕鬆一點:)
茶梅與山茶同屬,卻是不同物種。日語裏把茶梅稱為「山茶」,而真正的山茶花,他們卻叫「椿花」。別誤會,這和中國人所謂的香椿、臭椿其實一點關係也沒有,好像只是因為它有早春開放的本領;但日式文化大行其道的今天,對它的偏愛也讓我們確實無法忽略這個名字:一場大雪過後,庭院裏萬物森嚴寂然無聲,盛開得豔麗的「椿花」一下子從枝頭掉進潔白雪地裏,或是「山茶」的花瓣層層堆砌出一地落紅……何等動人的畫面。古往今來的各色俳句和歌中,也多見詩人們吟詠的是這些花兒掉落的樣子。他們也用它提煉精油,用在護膚品中,力圖要塑造一個光豔滋潤的美女形象;還有專門記載了幾百種山茶品種形態的《椿花之図》——一頁頁地翻過去,琳琅滿目一點不亞於櫻花或是牡丹的圖譜。這樣説來,日本全國有那麼多城市以山茶為市花,其實也不存在重樣的煩惱吧。難怪西方人要把山茶這一物種定名為 Camellia japonica——japonica 即為「日本的」,雖然中國才是山茶故里,可是真正把它們推介到西方,恐怕還是有日本人的功勞啊。
山茶屬還有另一位我們很熟悉的:喝的茶葉。「茶」亦稱「茗」,故茶樹的花也被古人叫做「茗花」。只有純白色這一種,花期倒是拖得很長:從暑熱的八月到整個冬天,依據茶的種類各有不同。好像茶梅當中,白色的也被稱為「玉茗」(一説為白山茶),與「海紅」相對,不知道是不是為了與十一二月開放的茗花相區別。茶梅和茗花都有香味,可是山茶好像很少有;我因此總覺得比起前兩者,山茶花更像個矜持的美人——比如,曼陀山莊裏的那位王語嫣小姐。
説起來我認識的不少男生,對山茶的瞭解都源自金庸的《天龍八部》。曼陀山莊遍植山茶花,還特特地寫到這些山茶花何等珍奇華美,裏面再來些美人,布些機關,真是英雄男主角最適合的去處。只是如同杜鵑芙蓉之於西蜀,山茶着實的是雲南的當家花旦;由此想來,坐落在江南好地方的曼陀山莊,倒是非常有與大理段氏遙相呼應,分庭抗禮的味道。但曼陀羅花並不能算是山茶花的別名,這一點要先説清楚:這應是來自《羣芳譜》裏的記載,「山茶,一名曼陀羅樹。」只此一句,並不見別處再有將山茶與曼陀羅相提並論的。且樹花有別,山茶與夏日開花的曼陀羅屬植物全然是兩樣東西,曼陀羅這個名字,除了在武俠小説之中為茶花增光添彩,用在日常生活裏只會叫人疑惑混淆吧。
山茶屬的花朵,多是紅粉白色調,形態卻很多。《天龍八部》裏把一眾山茶的品色寫得玄之又玄,比如十八學士:
一株花上開十八朵花,朵朵顏色不同,紅的就是全紅,紫的便是全紫,決無半分混雜。而且這十八朵花形狀朵朵不同,各有各的妙處,開時齊開,謝時齊謝。
嗯……雖説這套理論必是誇張,但「十八學士」,以及「抓破美人臉」,這樣的花名倒是當真存在。前者花如塔狀,層層累疊,花瓣可達十八層之多,確實一株上下可以開出不同花色,但終歸不至於金庸先生説的那麼神奇;至於「抓破美人臉」,我也曾一度誤以為叫做「美人抓破臉」——還是師兄套用段譽的話來指正我:美人多半温柔文雅,何以自己抓破臉呢?所以肯定還是不小心被別的東西刮出幾道血痕,於是就有了潔白如玉的花瓣上一絲絲的嬌紅點綴。除此之外的名品更不在少數,《滇中茶花記》就曾經揚言:「茶花最甲海內,種類七十有二。」今天算起來,各色種類又早已遠超這個數目了。這裏面,有一種卻不能不提:金黃色的金花茶。它雖然和山茶也並非一個物種(……),但「山茶皇后」的名字卻非它莫屬——因為黃顏色的山茶花,本來就很少見;何況它歷史又久,分佈又窄,花卻黃燦燦當真如同金子一樣美麗耀眼,不叫人奉之若寶,實在是沒有道理。
無論山茶還是茶梅還是茗花,都很東方,但西方人——至少法國人——也都很喜歡它們。比如小仲馬《茶花女》裏那位好似天使一般的瑪格麗特,以及時裝先驅可可·香奈兒,都是茶花的擁護者。從花兒的精氣神上來想,也對。山茶雖沒有什麼王侯將相、世外佳人的美稱,但每每提到花中翹楚,端莊優雅,大都忘不了它;比起別的花,也分外地有種執着和耐力,確實很符合二位小姐的脾氣——尤其活生生的香奈兒,那個堅持不懈苦盡甘來的香奈兒,下樓倒垃圾都要一絲不苟打扮的香奈兒,愛來愛去卻最愛自己事業的香奈兒。當年駐唱酒吧的時候,估計沒有誰會料到這個小丫頭後來會成就一番時尚偉業吧?開起來儀態萬千的山茶們,還不也是一樣——不等到最寒冷、大自然最缺乏顏色的十冬臘月,它在你的眼裏,恐怕也只是一株木膚膚的小樹而已吧:)